入夜,皓月当空,汴州。
四十四岁的汴水镇办公室主任白乐天与友人信步来到汴河堤岸,朋友将要坐船远行。当日秋分,岸上万木沉默,积蓄力量抵抗初来的寒流。乐天胸中也有一种情绪在沉淀:是送别友人的不舍,是突然来袭的孤独,还是望美人兮天一方的落寞?
“上船,为朋友饯行吧!”
“得了郎,得了郎……”一阵琵琶声滑过平静的河面向乐天袭来。那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乎在泣诉着平生的失意落魄,撩拨着他沉沉的思绪。
“干了这杯!”
“僮儿,你去察访,这琵琶声从何而来,若能见弹者一面当三生有幸!”
不多时,僮子回来:“先生,西边船中有位女子在弹琵琶。”
“请来一叙!”
“她说夫君不在,女子独处,不便会客,不能前来。”
“拿纸笔来!”
“落魄之人,偶闻仙乐,如遇知音,无论如何,面见相叙!”
不多时,一位衣着整齐的中年美妇款款而来,怀中抱着一张琵琶,遮住了半边脸。
“请坐,请坐。僮儿亮灯上酒。”
琵琶女就那样坐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先生听懂了我的琵琶曲?”
“你来自首帝都吧,刚才一支曲帝首帝都的首席琵琶也追不上呀!”
月色下,琵琶女抬起头,脸色憔悴,眼睛闪出一丝光彩,很快又暗沉下来:“往事休要再提……”
“弹一曲吧!”
“得了郎,得了郎……”但见琵琶女右手才触琴弦,便让手上顽铁有了五音十二律,听得人无数个毛孔无一处不痛快。乐天微微昂首,感到如水的月华,与琵琶声交织成了一条飞毯。人在飞毯上,忽而随着水面缓慢滑行,水波粼粼,和风徐徐;忽而急速飞升到高处,身边星光熠熠,仿佛那颗颗明珠随手可撷,远远看到月中人影依稀,怀中似抱着玉兔,看不分明;忽而又降临在河面,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许多花瓣洋洋洒洒,拂了一身还满……
不大会,两首曲子酣畅淋漓弹结束了。
月下,清辉弥漫,凉意袭人,那琵琶声似乎还在水面滑行,渐行渐远……
“唉,你这弹的是哪一曲,好像弹到了我的心坎上!许久以来心里的不痛快都被这曲子激发出来。心下敞亮许多。”乐天有种生命复苏的快感。
琵琶女徐徐立起,理了理发鬓衣裳,望着远方幽幽地诉说:“我本是京城里的琵琶女,那时我不过十五六岁,如花一般的年龄,站在台上光鲜照人,京城里的富家子弟都来为我捧场,不管走到哪前呼后拥都是乐迷,他们崇拜我,总是不惜重金点我的曲子,送贵重的礼物,那些日子多么得意风光。后来一切都厌了,抽身而出,本想一家和乐,享受天伦之乐,谁曾想如今这般清冷。”说着说着,琵琶女流下两行清泪。
“我也在京城呆过。”白乐天沉吟了一会。是的,那是一个多么风光体面的职位,在中央机关里,保密局局长,国家机密都要由他来审核。现在,一个小小的汴水镇的办公室主任,离中央太远了,镇长、副镇长……真是一言难尽!没想到咱们能在汴河岸边相见。不知国家大剧院里在演什么戏,不知从前的同僚们可好。人的灵魂细胞每四天便会更新一次,可我的灵魂已被屏蔽,死水一般没有变化,真不知满怀心事交付与谁!”
“我如今不也是风光不再,我家相公喜新厌旧只顾挣钱,把我一个人撂家里,自己在外花天酒地,可怜我形单影只,连个伴都没有;以前在喧闹的京城,总想为这个世界按下静音暂停,好休息一下,现在把所有的按钮都打开,可还是这样空洞、乏味。”琵琶女说完,又是一阵落泪。
“空洞、乏味?镇里那些人,疲于应付差事,缺乏生活情趣,总是有各种理由拿琐碎的事情骚扰你,树欲静而风不止。”白乐天心里很不舒坦:当初宁肯放弃局长的职位,也不肯放弃自己尽善尽美特立独行的自由,现在还不如从前呢,这个代价是巨大的!
“咱们如今都沦落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先生说的太好了”,琵琶女边用帕拭泪边说,“这样的日子还要一天天继续下去,要怎么办才好?”
白乐天忽然想到爱默生:我们拥有整个世界,有七星和太阳年,有凯撒的手柏拉图的头脑,有基督的心和莎士比亚的诗歌,世界的大小全在于心。话说得有道理,毕竟曾经沧海。看到琵琶女哭得伤心,安慰道:
“哀莫大于心死,生活还要继续,不能就此沉沦,再弹一曲吧。”
月色惨白,流水脉脉,琵琶声起,正伤心处,曲调哀婉异常,仿佛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声声悲凉。乐天觉得自己就如流浪的瞎子一般,四处漂泊,艰难度日,鼻子一酸,眼泪如串珠一般一个劲地奔涌而出,打湿了衣襟。
对于乐天,对于琵琶女,无处告别的心酸悲苦,此时从心里奔涌而出,泪撒汴水。
今夜复苏,今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