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
是翻得太匆忙的教科书,还是漆成金黄的木质课桌?是夏天斑驳摇曳的树影,还是冬天教室门外厚厚的雪片?
我只知道,当我在经年之后再次走过那个空洞黝黑的门口,是又一个秋天,踩过几片落叶的尖叫声。记得是同样,同样是渲染了寒凉的清冷的天。她的发丝在我裸露的脖颈上扫过,残存的一缕温热,便成了那年间翻得太过匆忙的画卷。
而今天,我依旧听不到时光悉悉索索逃跑的脚步,只是在偶尔的黑夜里,一个人对着漫天星斗,能够触摸得到一种缓慢而又均匀的奔腾,像拧开的可乐瓶中不断上升破裂的二氧化碳气泡。卧在摇椅上,音响里流淌着一首旧歌,歌手的声音在岁月的漂洗下已经混沌沙哑。木纹状的墙纸铺满了一整面白墙,雨水在卷帘之外淋湿了屋檐,再次掂起旧课本里微微泛黄的纸片。这四个原本漾着笑涡的汉字,晕开成一张眉眼弯弯巧笑嫣然的,模糊的脸。
【我在这里】
漆色明黄的木门开始斑驳褪色,我熄灭了最后一盏日光灯,将锁扣扭合,把黑暗的世界反锁。听到“咯哒”的声响,拍拍衣裤上的尘土。
“嘿,等等,我在这里。”竟然从教室深处传来声响。我吃惊不小,却不敢丝毫怠慢。慌乱中从腰间摸到钥匙,用力拧开生锈的铜锁。一张普普通通女孩的脸,缺了意料之外的诧异。她揉着一半被压得通红的面颊,自嘲般喃喃:“喔,又睡过头忘记时间了。这样,听到门响才醒来。”北方的这个季节,仅剩下两三点丝缕的阳光,从教室外的树杈间斜射而下,照在她皱成一团迷成缝隙的眼睛里。七彩的薄荷在其中流淌,清新扑鼻,蓦然穿透我的心脏,是染就了颜料后七彩味道的糖。
原来你,躲在这里啊。
之前的想象中,从来没有过这样一种勇气。在不该触碰花朵的年纪里,挡不住欲望伸出手去,却被蜜蜂蛰伤。然而,这一场不经意的遇见后,安分守己了这么多年的自己,突然想为了一个人,去冒一次险。
比想象中还要顺利的追求过程。她本是平凡的女子,偶尔课上的神游也只是缘起于深夜中的一部小说。大部分时日,她握着中等偏上的成绩单,安安静静穴居在教室的角落里,享受着一种叫做自我的空间和虚度。我亦是千万众生之一,这样的普通,不期而遇,接着走到一起,恐怕没有什么人会去注意,也没有任何一个细节,值得别人去费心思猜疑。
在校园深处隐秘的人工湖旁,我们曾一度牵手走过。她写过一封又一封的信笺,在湖心亭的路程即将走到尽头之时,偷偷塞在我的手里。接着红着双颊跑掉。我们从来没有成双入对的出现在别人的视野范围内,在此处的告别,她会折回教室,继续抱起厚厚的小说。而我一个人,把她娟秀的字体,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我从不给她回信,搪塞说每天都见面何必写信。她不抱怨,只是再一次,纸上温婉的字迹旁,有了些许的水印。当我拿出刚买来的糖葫芦在她眼前摇晃,她会迅速洗去一脸阴霾的表情,没心没肺地吮吸着甜到骨子里的冰糖香,我喜欢看她这样的满足。只是偶尔,问到上封信的回音,听到我给出的抱歉,她总是把头,深埋进厚厚的衣领中。
那天,天色渐暗。又是一封信杳然而至。她没有走,眸子里隐隐的倔强,散发着我从没见过的光。许久,她才开口:“我在这里。”随后又是调转身子离开。我不懂文艺,不懂女孩们细腻的小情绪。所以,我愣了数秒,没有去追。
只是年少,对不起那一捧皎白的月光,对不起那一页页心血写成的爱恋。
【有蜜糖买吗】
有人推门而入,是面容上写着青春的女子。她嘴角哈出的热气,晕染了我修葺一新的玻璃窗。
我经营着这样一家小店。纯色的木纹装饰,流苏吊坠悬在天花板的棚顶,凌乱狭小的建筑面积,被我随手把玩的各种零碎填满。本来就气息奄奄的房梁,角落里还不得不被笔记本电脑和软质沙发压制。我每天和各种快递公司打着交道,而我的小店,却叫做,慢递。
有人来寄存满满一罐眼泪;有人预订一个月以后的吻;有人亲手许下一个心愿发誓经年后来领取,有人发疯似的砸掉过去岁月里留存的老照片。我蜗居在店铺的角落,看市井百态,和某些承诺的肤浅。应有尽有的信誓旦旦,最后总要凋零成秸秆,我已习惯。
女子转到柜台前,长发盖住了脸。“对不起,”她嗫嚅着说,“请问有蜜糖买吗?”我微微错愕,刚想否定,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顿了好久,终于启齿:“你三天后再来吧。”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欺骗她。明明这里,是从来不出售温暖,希望和爱的。
也许只是低头的那一瞬,我想到了已经散落在人海的,她。
【不合适,就分开吧】
那是我们第一次冷战。好几天傍晚,都只有我一个人在湖畔踱步。她,不愿意再来赴约。
实话说,她写的信,我没有一次完整读完。总是草草扫视一眼,剩余的,便是反复摩挲。我是个重视感觉甚于感动的人,不会甜言蜜语。以为有些温暖,她会感受的到,就像我重视的,是她笔尖划过的痕迹,而不是内容。
没有争吵,只是整整一周,形同陌路。
我逃掉了一晚上的自习,钻在宿舍里把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细细咀嚼。无非是一些小女生般的“爱不爱我”“有多爱我”这样的话题,只是这个时候,我又开始想念她的温柔内敛,那些不愿启齿诉说的问题,被她一个一个字码排在信纸上。许多索取,也在文字的背后明目张胆地跳出来,渴望的肆无忌惮。只怪我的粗心,她想要的,我一次也没有给予。只是狠心地笑着,把希望冻结成标本,碾碎了她一心期盼的幻想。
最后一封,她这样写道:
“我常在想,是不是你真的识破了那个下午,我佯装睡觉,实际让你帮我开门的假象。才会这样,不冷不热,不悲不喜。注意你很久,却只能这样玩弄卑劣的手段。我这样坦白,自然是下定了决心,把这场一开始就破败的爱情亲手了断,不合适的你我,只能分开。
我不知道,你是出于真心,还是蛊惑和玩弄,才会和我在一起。但是我知道,也需要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怪罪过你。只是我,隐藏了太深的罪孽。你尽管当我是个坏小孩吧,爱吃糖爱睡觉爱看小说的傻女孩。
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再度相遇,请别忘记,给我些甜到骨子里的蜜糖,软一软我的心脏。请别忘记,看到一些迟来的信笺,那是我写给你的慢递。
我喜欢你,对不起,我还是喜欢你。”
我和衣而卧,信纸被丢在一边。我们之间,少了的那些什么,也都是我的不对。就算起初是以欺骗为始,我也宁愿和她继续,将错就错。
只是,青春给不了人再重新来过的机会了。
面临高考,她举家搬迁到户籍所在地。离开的那天,我躲在学校传达室里,望她周身孱弱的清冷。淅淅沥沥的小雨里,她没有打伞,我看着她周身湿透,依旧盯着某一个地方,那是我们曾经一起牵手散步的湖心亭。直到她被父母拽走,消失不见。我才明白,躲在坚墙立瓦之内,眼睛也会被雨水淋湿。
我没有上前去送伞。尽管当她瑟瑟发抖时我捂住了眼睛,不愿意再看。
【果然是梦,不是你】
“我的经历乏陈可叙吧。”对着纷至杳来的顾客,听完他们或喜或悲的故事,面对他们的诘问,我每次都这样回答。
“慢递,不邮寄温暖,只出售疗伤。”当小店挂牌成立的开始,我就用木牌在门上写下这样一句。自她以后,我再没有遇到任何人,任何人的出现,能让我拥有那样一瞬间的心悸。
大学期间我念心理专业。当每一种性格色彩和每一种行为对应着一一揭开,当讲台上的老教授把每个人请上去做心理分析,我突然意识到,多年以前,我的反映是多么愚蠢和幼稚。是怎样的锋利如同刀片,划伤了一个单纯女孩一网情深的初恋。也是我的不以为然,把本应美好的结局生生埋葬。
我现在再说后悔,再说留恋,有用吗?
是时光这个邮差不够称职,还是少年的心事无法触摸到另外的世界?而作为木已成舟的结局,最后,只能苦苦站在岁月的两岸,一头是我,另一头是无知的自己。中间连着一条细细的丝线,缠绕过来,在小臂上打了一个结。是信邮寄而来时乘坐的轻轨,只不过,晚风一吹,就乱了方向。
三天后,女子如约而至。我请她坐在另一座沙发上,开口,第一次,叙述我的故事。
我确实只能当一个倾听者,本来完整的情节只有一条主线,我却在丢三落四间错漏了许多细节,之后再补上,却又得倒带到从前。女子眨着眼睛,也不知这个七零八落的故事她有没有领悟。
“那么,最后,她去了哪里?”
“也许在茫茫人海,也许就在我的身边。”
“哦。”女子第一次抬头,长长的头发被拨弄到两边,“那么,我和她很像吗?”
我看着她清冷的眸子:“是的,你们很相像。”
我说过对不起,是你听不到的距离。
我给的我爱你,却已经遥不可及。
我取好你想要的名字,却没有耐心为谁慢递。
买蜜糖的人那么多,又有几人似你心细如彼。
原来在人海里,我只是看到了梦,没遇见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