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最近这几十年不管城里,还是乡下人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原因,让人明显感觉着时光交替的频率比以前快了很多。这不?去年我回老家过年时,留在脑子里的影像还没有完全隐去,又一个春节就紧跟着窜到了眼前。
说到过年,本是件令人喜庆和高兴的事儿,可眼下这个已经临近的春节,在到了年三十和大年初一,耳朵边上又少有的响起了多年“禁燃禁放”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并和着飘进鼻孔里的那种熟悉的硫磺硝烟味道的时候,却忽然让我觉得也不完全尽然。
想来,在我此刻的意识里觉得,这种快乐和高兴,应该是专属于那些无忧无虑孩子们的。因为这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会孕生,并散发在人们心头的喜庆,就是从每个人幼年,乃至童年的特殊年龄阶段里,感受和酝酿出来的。
而今天的今年,对于众多和我一样已经年岁见长,并经历了一些人世沧桑的大人们来说,此后每一个年节带来的,却是一种无奈和越来越多的惆怅,甚至是悲悯中伴着的凄凉。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身处在异乡里,没有多少根基的过客,这种心境下的感觉和感受,就更有些不一样了。“露从今夜起,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苍生”。也许杜甫这首思念乡的诗,最能体现我此刻的这种心情。
在这个春节临近的时候,我之所以一反常态的没有再像过去三十多年里的每个春节时那样,匆忙着奔走千里,赶回老家过年,而是留在了我身处异乡土地上的小家里,静心倾听,并感受着“零点”过后,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对我凄凉心境的一阵阵近乎无情的捶打。弥散进鼻腔里,带着浓浓年味的烟硝和欢快的“春晚”,也没有给我近几个月以来郁闷的心情,带来丝毫的缓解和抚慰,反倒让我在这个本该合家团聚日子里高兴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和忧郁了。
滋生出这种惆怅,并带有点消极避世情绪的原因,不单是因为节前持续三年的“新冠”疫情防控政策放开以后,各类专家的好言劝阻和善意警告;更不是因为过年回家来来回回要花的那点路费和必掏的红包,而是因为在刚刚过去一年的八月份母亲的去世,再合着九年前,已然故去的父亲;让“双亲”皆已永远的离我而去。至此,不仅让我永远失去了我有生以来,一直支撑着我的那种精神寄托,更让曾经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我,并紧紧连接在故乡和异乡里三十五年的那根看不见,却又确实存在着的“线”,怦然崩断了。打这儿开始,那个过去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足以安放我或委曲、或忧伤,或开心、或喜悦心灵的家,更颓然消失的再也寻觅不到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知道我还没有因为这种失去母亲的刻骨悲痛和忧伤,而愚钝到头脑不清醒的地步。其实,即使是在这么些年以后的今天,心里那个远方的“家”对我的诱惑,并没有就此削弱;带给人们快乐和希望的“春节”,更没有因此而被取代。我的这种消极和惆怅,皆是因为父母先后这么快的走了。在不知不觉的岁月当中,自己经历也多了,以致所有的心境也随之改变了。正是在这些因素和心情的怂恿下,让我在今年的这个春节,就没有和往年一样,再心里牵牵挂挂的奔回到在黄河边上,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平原小村里,由篱笆栅栏和土坯矮墙搭成的“家”。
为了排解心中的这份闷昏和不快,过年的几天里,当万家团圆,家家沉浸在喜庆快乐当中的时候,我就一人,或独酌,或依窗发呆的凝思搜罗着遗留在脑际里的父母的影子和家乡的片片影像;还有我以往每逢过年时,来回奔波在两地之间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回家路上时,心情变化的曲折过程。
三十五年前的那个初冬,刚满十八岁的我,心怀着自己的梦想和父母的叮嘱,参军离开了黄河南岸上的那个农家小院。此后的三十几个春节,除了其中屈指可数的特殊和例外,借着这个日子,我都是会尽可能的奔波千里,回老家待上几天,陪父母过年的。每次的时间虽然都不是很长,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两天。不管时间长短,在这个哥弟兄长、老老少少都翘首以盼,一天天老去的父母更是在早早的掰着手指头,分分秒秒的算计着我该回家的日子时,我的心情和父母一样,都是在期盼中高兴和等待着的。
可天道有轮回,人人有死生。这种自然规律,是任谁也改变,更逃脱不了的。亲人的离世总归是一件让人悲痛的事。尽管蕴藏在其中的这个“理”,我比谁都清楚明白,可当那种无奈中的生死离别来临,并在此后持续的一段时日里,还是让我很难一时从沉痛的心情中走出来的。
可能每个已经脱离了童年那份稚气的成年人,随着自己年龄的“上行”,传统的惯性思维就多了一些;尤其是过多沉湎于对旧事和往事的回忆时,那就不再是单纯的一种所谓成熟,而真可能就有点步入到“老”的状态了。
不过应该说,我自觉还尚算年轻的心态,并没有完全“老化”到这种地步。可在五个月前,随着我眼睁睁看着母亲身患绝症去世,双亲都似在眨眼之间相继离去,看着镜中的自己也在这种匆忙当中两鬓露霜了以后,这才让我猛然醒悟到,原来往来三十多年间的那条漫长的回家路,其实并没有那么遥远;亲情的眷顾和相牵却是那么的短暂;一圈圈生命年轮的缠绕,不再会像过去那段艰苦日子里盘旋的那么缓慢。当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乌眉和须发间,根根银丝开始萌生,甚至越来越挡不住的“泛滥”时,才觉得原来一个个白天伴随着黑夜的日子,正是生命的常态,才是生活的真谛。还有这种只有在过年时,往来于两地间的匆忙奔波和每次回乡时,那些曾经亲切熟悉的故旧长辈,一个个悄无声息的再也见不到了,大概也是基于此的吧。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让我在眼下随着母亲的去世,而“双亲”不待,心里牵挂的那个“家”也随之永失的第一个春节里,能静下心来,想想自己有生以来,已经迈出的一个个脚印和走过的一段段路。想来,伴随着过年,我这种心境的变迁大概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也就是在“成年”之前,孩子一样的天天盼着过年。显然,这个时候是远没有体会到父母带着我们兄弟四人,还有赡养着多病爷爷居家过日子的那种艰辛。尚属计划经济的年代,物资匮乏,普通百姓温饱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对大人来说,这个时候过年真的就是“过关”。包括我在内的孩子们,是还顾念不到父母这种操持和辛劳的。在春节临近,心里期盼的就是学校早点放寒假,在不管多冷的风天雪地里撒欢打闹。在节前支起土灶和油锅“炸菜”时,自作聪明的伸出带着满是灰土的脏手,趁爹娘忙活,不在意的时候,从旁边的笸箩里,抓起一把还烫手,并带着油水和荤腥的“炸货”,就往淌着口水和鼻涕的嘴巴里硬塞。还有年初一天不亮的早上,能穿上母亲在一整个冬天里亲手缝纳的新衣裳和新鞋子。其实,这也不是我们不懂事,不体谅大人在“应付”这个年关时心里的那番苦衷,而纯粹是孩子的天性使然。我记得在我记事以后,每当年关临近,在我们几个都睡下的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愁的睡不着觉的父母,会翻腾出家里所有的积蓄,盘算着这个年该怎么过。该赶哪几个集、采购什么过年的吃食?该给几个年年长个儿的我们采买几件、什么样式的布料?还不能引起几个孩子之间有意见和矛盾的过年衣裳。再就是一年下来,还有哪些要走动的亲戚和必须要随搭的人情礼节等等。这个时候过年对我们来说的这种高兴和开心,凝结更多的则是父母的良苦用心。后来有一天,当我自己也成为了一个父亲,独自撑起一个家、一片天的时候,才体会到了当年父母拖带着我们老老小小七八口人过日子,尤其是过年时的那种艰辛和不易,尽管现在的日子已经比那时候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第二个阶段,就应该算是成年,离开父母、离开家到了部队以后,一待就是三十多年的异乡生活了。当年,伴随着黄河岸边上已经进入初冬季节里,天天“呼呼”刮着的西北风,轰隆轰隆的绿皮火车一天一夜南下一千多里,让我与心里的这个家一下拉开了这么远的距离。此后的几十年,就是通过这条通往故乡的路,在来来回回的往返和碾压中,一次次慢慢体会到了那种只有在过年时候,才浓缩和凝结出来的亲情和乡情。
几十年在外闯荡,让我越来越觉得我是个生性特别恋家的人。记得当年,我和弟弟随着当老师的父亲,去离家不到十公里的一所县高中的学校里求学念书的时候,学校每周允许才回一次家。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离家最远、时间最长;这种想家的感受,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刚开始的一个星期,是跟过了几年一样的煎熬,母亲知道以后,生气的说我都十几岁的人了,咋还这么没出息?这穷家破业,有啥惦记的?再说了,离家不就这点儿路?还有爹天天陪着、跟着的;人家偌大个学校,那么多的人,有几个像你这样的?日子一长,想想母亲的话是对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天天想家,或者是憋在家里不出门的人,是不会长啥本事的。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在心里头就默默记下了母亲跟我说过的这些话。不管离开家走到哪儿,都尽力克制着自己这种想家的欲望。可是人“犯贱”的地方也恰恰如此,越克制自己不想、不做的事,这种发自心里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多年之后,也就是在母亲去世前的两三年里,当我把她接到我这异乡的家里小住时,娘俩在无意中说到当年的这些“故”事时,母亲淡淡的跟我说:人啊,不管年纪大小,哪有不想家的?可老想着那个家,有啥用呢?特别是男人,趁年轻的时候,就该到外面去闯荡闯荡的;一天到晚憋屈在家里,就是过苦日子、穷日子,这能有啥出息?母亲的话,让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特别是对我当年,和弟弟随着父亲求学的那段经历,让我明白了父母把我送到外面去念书,乃至后来又“逼”着参军到部队的真实用意了。
是的,其实“人”本就是一种感情丰富,又挺脆弱的情感动物。谁不想亲人团聚,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可,尤其是到了几近成年的男人,哪个却又不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或是自己的前途、家族的兴盛,天天奔波在街头巷尾,甚至常年流落在异地异乡呢?在这种奔波忙碌中,可能会暂时没有心思去惦记家乡和亲人,忘记了想家的感觉。可在忙碌的空闲和深沉的静夜,这种思乡想家的本能,必定会自然的涌现在突然忧郁起来的心头。而当我也作为这其中的一员,同样也没有摆脱在心里慢慢滋生出来的这种人之常情中的“乡愁”和对故乡那片土地上,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农家小院,特别是还有一天天老去的父母的那份深深的牵挂和伴随着的不尽感慨。
说到这里,迄今为止,在我离家身处异乡的日子里,蕴存在心底的这种乡愁的“烈度”,大概有两个“突出”的过程:
其一,起初,那个从没有出过远门,离开过家,还是一个毛涩小子的我,一下被奔驰的火车,撩到千里之外的陌生异乡后,紧接着又经受了一个严寒冬季里,近三个月“新兵连”的艰苦训练。这段时日虽然不长,可每当训练的间隙和夜深人静时,那种从未有过的腿脚酸胀和皮肉伤痛,强烈刺激着心脑时想家的感受,只能化作白天里咬紧牙关渗出的热汗和夜里躲在冰凉被窝里默默流出来的泪水。当然,部队这个特殊的集体和军人这种特殊的职业,是不允许一个刚入伍还没两天的新兵蛋子因为想家,就让你回去过年的。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这种对家的渴望,对父母的顾念,已经在我心里不停的跳跃翻滚着了。
其二,就是随着后来岁月的历练、心智的成熟和经历了更多的人情世故,心里慢慢渐生出来的一种对亲情的眷顾。即使是一年到头的忙碌,也替代和缓解不了这种日渐凝结情愫的解脱和弥散,而只能是深深的埋在心底里,默默的期待着春节来临,尽可能的抽出点滴的时间,匆匆的奔忙回家,和父母团聚。哪怕这个时间是一天两天,或是分分秒秒。这种心情的迫切,也就随着岁月痕迹的刻画和磨砺,和父母额头上日渐加深的皱纹和腿脚的蹒跚,在一天天的加深。三十多年来,这种深深的思乡之情,就是这样寄托在这一个个喜庆,却让我心情越来越沉重的春节当中的。这种过年的心情持续到2013年清明节父亲的过世。
第三个阶段,也就是到了眼前这个还没有完全过去的春节了。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也就是父亲走后第九年的这一年,留给我唯一念想的母亲也离我们而去了。心里多年的牵挂和寄托就此永失,遗留下的只剩了这个春节里的悲痛、失落和惆怅。虽说生老病死面前,谁都无能为力;我心理上也由最初的不愿相信、不肯接受,到最后不得已的坦然面对。虽然父母也都是八十多岁高寿离去的,可是和世上所有心存孝念,孝心未尽的儿女们一样,谁也不会认为这个年纪就是阻隔父母和我们生命相伴的一个绝对的年龄界限。
“子欲孝而亲不待”,古人说:“子母分离兮意难怪,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世上最难过的事,莫过于至爱亲情的远去,虽然仍在同一片蓝天下,却已是阴阳两隔,再也找不回来。和很多为人子女的人们想的一样,总以为父母还能多熬几年的,等自己生活条件好了,再接他们到身边,好好尽孝。可时光是不等人的。当我们什么都是有了,父母却没有了,落下一生的遗憾。
至此,没有父母相伴的过年,让我越来越有点儿孤单寂寞,甚至是担心害怕了。
献给操劳一生,在这个春节里已在天堂里安歇的母亲。
於2023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