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篁园记
枫篁园是位于皖西舒城县西北部被谑称为该县“西伯利亚”地区一个荒凉偏僻而又普普通通的自然村落,在大别山北麓绵延的余脉上,隐藏于丘陵与山地的褶皱里,在地图上都找不到一个点。枫篁园正式官方登记名裕民,属砂院行政村。说起砂院村大家可能都知道,有一座知青文化展览馆,所以又被贴上了“知青村”的标签。不过这只是最近两年的事情。我就出生并长时期生活居住在这里。
枫篁园旧称斑竹园,可是我自记事时起就未曾见到过一棵斑竹,至于以前有没有过斑竹,斑竹具体生长在什么地方,后来又是怎么消失了的,己无从考证。我居住的房屋后有一片毛竹,但都不是斑竹,况且这些毛竹的种株我还依稀记得是什么时候种植的,与斑竹一点关系没有,更不是一个品种。恰好村庄池塘边有一棵几百年树龄的老枫树,既然斑竹园没有斑竹了,那就叫作枫竹园吧。后来我又自作主张附庸风雅地改作枫篁园了。还特意在说文解字上查阅了“篁”与“竹”的释义。“篁”是汉字中的一个古词,通常指的是竹林或竹子,多用来形容山野间茂密的竹林景象。 与“篁”有关联的字是“竹”,因为“篁”本身就是“竹”字在古代的一种写法。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篁”和“竹”都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竹子被视为君子品格的象征,因为它高贵、坚韧、谦虚、清雅,而且即使在风雨摧折中也能保持自己的正直与柔韧。而“篁”更强调了竹子在特定环境下的顽强的生命力和独特气质,如同耸立于山间且不惧岁月侵蚀的贤者。再说一下枫树。夏季的老枫绿荫如盖,枝叶繁复,重重叠叠,一如健壮年青人的一头茂密秀发,展示出来的是生如夏花(叶)般旺盛张扬的神釆;秋天枫叶则由绿变青,由青变红,再由淡红变深红,直至通体红透,展示出来的是“红红火火”、“霜重色愈浓”、“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热烈与绚烂。冬日里的老枫落光了叶子,树顶上几个硕大的窠巢显得越发醒目,光滑黑漆的枝桠如铁铸一般,只听得见一阵阵飕飕的风声却纹丝不动,似乎在呼嘯的朔风中读懂了季节传递出的内敛、淡定与从容不迫……,在喜鹊的高一声低一声密一声疏一声的唱和声中依然感受到足以抵御寒冬的生气。
拙陋居指的即是我所住的居所,就是大门对着老枫树的房子。前面五间是青石瓦房,屋后西北边是一溜长的厢房,用作厨屋和餐堂。后面原有一进草房子,年久失修怕有坍塌的危险而拆除了,这样就形成个长方形的院子。院子中有一眼井,夏日水甘冽,清凉,可生饮;冬天水微温,洗菜洗衣不冻手。还有许多棵果树,可在有一段时间里对我来说却毫无意义,因为我常年在外,果实结了多少大小甜涩生熟皆漠不关心,太远了又没我的份,反正也吃不上嘴。惟有一棵橘树甚合吾意:树型挺直茂密、通体碧绿养眼,结实小多子而味涩,无人打扰自在生长。深秋果实泛红藏于绿叶之间像一盏盏火红的小灯笼,宛如一棵放大了的盆景,可观赏而不可啖食。我叫它看橘。好就好在“实小多子而味涩”上,味甜我也吃不上啊。拙者,愚钝也。知其拙而宜勤,勤能补拙;陋者,狭小,简化,浅薄,丑,粗鄙也。宜乎知不足而后进,修心养性,奋发进取。老子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又曰: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其实老子的这些话是我后来才接触到的。我只是习惯使然不太常用:高、大、帅、华美、智慧、富贵、崇高……这样的一些词汇,不是不喜欢,而是太刺目而不自在。我是一个新买的衣服都想做做旧再穿的人。常喜欢:小,微,弱,柔,丑,笨,寒,贫等这样的一些字眼,不是我生来就多么多么喜欢,亦不是因我看过或者研究过什么巜易经》,而是觉得这些字眼用着安心,皮实。您想啊,既然你都又丑又穷又弱又钝了,谁还会与你较真挑你毛病,谁会有心思费那功夫去踢一只死狗呢。现在方明白我在小时候、上学、走入社会后遇到那些小伙伴,他们的名字起得是多么得好:瘪稻子,烂根子,小孬子,死驴子,狗剩,大屁冬……,他们每天都活得健健康康高高兴兴乐乐呵呵的,管他什么中东战争、半岛局势;管他什么股市低迷,房贷车贷;有钱多花没钱少花,每天活得比千万富翁还开心,除了穷以外什么都不缺,问题是也从来不觉得穷。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境界吗?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拙陋居这个名子是叫对了。
枫篁园又有人称作蜈蚣地,这是从地形地貌上说的。枫篁园坐北朝南,最南面人家大门朝南,东面东北面人家大门一律朝东,西面西北面人家大门一律朝西,村庄顺着屋后缓坡依坡而筑就自然形成了U型的格局。U型开口朝北是一座稍高的山岗,东西方两面均是稻田,稻田的田埂重叠平行;奇妙的是在U型东西两面拐弯处各有一个拾坡而上东西对称偌大的土墩子,正南面的门前是一口长条形水塘。东边的土墩有水竹,胖柳,杉树,青桐子树(青桐子成熟了可以炒着吃,我见过有人炒制,让我尝尝我害怕没敢尝),靠坎子下行路旁一溜边是木槿和刺藤植成的篱笆。木槿一般八、九月份开花,也有开花早的。花以红色粉色居多,有少许淡红色,但中间花蕊一例都是粉色的。我第一次看到木槿开花了觉得真太美了,在乡野的村边竞然有这么好看的花,而且竞然真的开了!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一溜的木槿开过花,也许是植得太密的缘故。西面的土墩有泡桐,枫杨,桃树,还有好多棵小刀树(或许并不叫小刀树,只是树枝上结有一串串对生的有如小刀状叶片故称)。如果站在村后的山岗上向南看去,东西的土墩像是蜈蚣的两只前螯,而重叠平行的田埂则像蜈蚣数十个细腿,枫篁园活脱就像一只从北面高岗上顺坡而下去池塘边渴饮的蜈蚣!这便是蜈蚣地的由来。因为知道的太少又仅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轻人们根本不知道,所以有必要记下来。还有很多事情年轻人都不晓得,看来我来记录下来很有必要,也很有意义。至于讹传蜈蚣地不利于饲鸡,因鸡与蜈蚣相克,不是丢鸡死鸡黄鼠狼拜访就是诸事不顺,现在看来这纯粹是迷信。相信科学破除迷信,也是应该要记取下的。
老枫有人说是300岁,也有人说500岁。我曾在外地旅行看到一棵比这小得多也细得多的枫树,上面掛着一枚蓝底白字的铁质牌子载曰:枫香树,枫香树属,金缕梅科枫香树亚科,树龄约900余年,相传为xxx人手植。还有一行字:保护古木,人人有责。看来我们估计得都太保守了。就假定老枫有300岁吧,那么它究竟是谁人所植,当时的村庄是什么样子呢,100年前的村庄是什么样子呢,我好想知道。但现在都无从知晓了。其实乡间的每一个村庄,每一棵树,每一座房屋,每一垄田地,甚至每一条小径,每一囗池塘,都有属于它自己的往事,秘密或趣话,但这一切都无从知晓了,———因为当时也没有人记录下来啊。记得小时候,有一位约摸有80多岁的陆姓的外庄老太太几次来闲聊,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往在这个庄子,常在老枫树下面门口的池塘边洗衣服。但我们庄上并没有与她同姓的人家,现在也没有她的亲戚,为什么她当初住在这个村里,当时也没问清楚,现在也不得而知了。她说还见过我的太爷爷,早晨常常几乎是每天的习惯,端坐在门口捧着一碗油炒饭吃。看来我的祖上也不是太贫寒。我的家谱记载着我们是属江夏黄,是我们族祖北宋文学家黄庭坚的后裔进入到楚地的一支。这个事我迄今从没对别人提起过,也从没有在哪一篇文章说道过,怕有人说我有榜名人之嫌,不过这是确凿的事实,是有记载的。
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的村史,每一位老人都是村庄行走的纪念碑、活化石和文物库。我舅爷曾经跟我绘声绘色地讲过他亲眼目睹了的徐向前元帅指挥的苏家埠战役的战斗场面,没有多少文化的舅爷还用“喊声震天”,“血流成河”,“网开一面”的词语。他还祥细说明了什么是“网开一面”,就是把白军引进到一个山坳深沟形成的口袋里,以四周山岗为屏障让白军插翅难逃予以歼灭,但往往会在一个小道的边上留个口子。一则己经消灭了主力,有的投降,有的溃逃,大多被抓壮丁的农民是被逼迫的,就放个生路;二则是如果不放个口子则会遭到你死我活的激烈反扑,杀敌一千也会自伤八百,也没那个必要。而外公常常跟我讲的多是一些“秀才对对子”,“萤囊映雪”,“孔融让梨”之类的故事。他老人家最得意的事情是早先去过了一趟嵩寮岩,作的一首诗回来:
爱心绿化风景美,百花齐放红满园。
杨柳垂青河两岸,白榆枝上着青钱。
竹林花眉学叫姐,季枝鹦鹉效人言。
深山曲径通幽处,翠竹苍松绿如茵。
高峰耸入云天阁,悬崖似驾月宫间。
溪流波撞细丝雨,石上苍苔点滴泉。
暖风吹送催兰蕊,日射光华映杜鹃。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樵夫打柴停山岸,往来行人乐震天。
爱林护林普发展,ⅩⅩ建成新乐园。
那时还在上小学,我把这首诗在作业本上抄下来,同当天的作业交上去。老师一个劲地说好,好,真好!还问是谁写的,我都一一做了回答。其实我交上去的是我改过了的。比如“百花齐放红满园”,细想想啊,山岗上也不可能百花齐放的,花期能那么齐吗?再说呐,除了映山红,也不可能是都是红色的;就是映山红也有白色,杂色的,花瓣上红白相间的,还见过紫色的。在山岗上称“红满园”也似有不妥。我把这句改成了“山花烂漫香满原”。改过后虽然也没觉得多么好,但至少不能让人找出毛病来。这也是我后来习作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有一帮人讨厌鬼小可爱,挑人毛病一个能顶十个,末了还不忘到处高声嚷嚷“他写错啦,他写错了啦”,凸现放大别人的错处以及他慧眼的发现。但讨厌归讨厌,指出问题并改进了总归是好事情。但我没有对外公当面说我修改了或应该怎么改一下,其实他老人家也是随兴一写的,并没有细致推敲。我最喜欢的一句是:暖风吹送催兰蕊,日射光华映杜鹃。真正让人感到春天的温煦,时间的金贵:这就是最美的季节,最美的时光,最美的芳华,最美的状态!后来还把这句用在我的一篇文章里。“牧童归去横牛背”一句在后来读《唐宋诗精选》而知,乃是引用宋代雷震的《村晚》中的句子。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个名句,当时也没感觉有多好。比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如果不告诉你是李白写的而无名氏写的,不是印在教科书上,不是小时候就让背诵,到50岁后才让接触到说是小学生写的,你还认为这是名句吗?看来名人名言名作,抑或有历史和现实综合的一些外在原因呢。我听过外公平时自吟自咏最多的有两首诗,其中一首是:
每日清晨一炷香,谢天谢地谢三光。
所求处处田禾熟,惟愿人人寿命长。
国有贤臣安社稷,家无逆子恼爹娘。
四方平静干戈息,我若贫时也不妨。
这是邵康节先生的《训世孝弟诗十一首(其一)》中的诗。还有一首是明代理学家罗念庵《醒世诗22首》中的第十一首。该诗曰:
人情相见不如初,多少英雄守困途。
锦上添花到处有,雪中送炭世间无。
时来易借金千两,运去难赊酒一壶。
识破人情全是假,还须自己着功夫。
有人误认为这也是邵康节先生所作,其实不然。外公常用狼毫抄写这两首诗,往往是在用完了一个烟壳的时候,在拆完一个什么食品的包装盒子的时候,在捡到半截废旧报纸的时候,总之敬惜字纸是不能浪费的。每每抄完,必朗声腔正地诵读一遍,像是若有所思,又领悟了更深一层的涵意似的。如果要是正好有人在身边经过,他抓住就会耐心细致地给你讲诗中他所理解的道理。有一次我正好在旁边,又心平静气细致入微掰开揉碎地给我讲他的新体会,其实我都已经听了好多遍了。我想,也许这两首诗所表达的平安、丰裕和健康的愿望以及人情世故中的世态炎凉真正打动过他,也真正深切地感受过,以致于才那么的投入。
顺便插个话,有一次无意中看到鲍鹏山老师的文章,他的老父亲一辈子就一直铭记着这两首诗,并时常背写给他们听。文中还说到罗念庵先生的“人情相见不如初,多少英雄守困途”这首诗他却只记其诗而不知其作者是谁。我也是多方查阅后才知道作者的,当时其实也不知道。文中还描叙了老人有私塾文化底子但在乡村却难以找到可以交流的文化人而感到深深的缺憾。我怱然联想到他老人家与我外公所学所记所表现的对文化交流的渴望都是那么的相像。而鲍鹏山老师藉贯六安,我有个大胆的推测,他们两位老人会不会曾经同时上过同一个学堂曾受教过同一位先生呢?即便他们俩不是同窗,他们的先生会不会也有过交集?!
回到正题,我之所用这么多篇幅回忆和老年人的言和事,是因为老年人会越来越少,一些都已经故去了。每个老年人都是一部村史。他们有很多的经历,经验,认识,见过的人,经过的事,走过的路,踏过的河,都是弥足珍贵的财富。后来者和年轻人越来越难听到他们祖辈的故事了。在这样一个物质极大丰富却精神漂浮的时代,一个吃糖都不甜的年龄,听一听过去的事情一定是大有裨益的。现在有一种口述历史实录体,真希望有机会与我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那些可亲可敬的长者们聊聊天,唠唠话,并记录下来,让他们的后人了解他们的前辈又是怎样的执著,勤俭,困顿,坚守,无畏,奋斗的历程。一个人的历史,一个家族的历史,一个村庄的历史,乃至一个国家的历史,或许就这样走进记忆的区块链,成为永久的文化贮藏。
我愿意先把我知道的,我了解的,我将要访谈的记录下。如果记录的不淮确不全面不祥尽的,都可以来修正补充完善之。您可以来拙陋居品茗长谈,我会拿出珍藏的二级六安瓜片来招待。为什么不拿一级的瓜片呢,拙陋居买不起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能买起一级瓜片的话那就不叫“陋”居了。可以设想,在一百年后也有个人像我一样想了解一下这个村庄一百年前的历史,翻到了我们的记录,那是多么的欣喜。一百年前的那个吃饱饭没事干的闲人真的做了件还算有点意义的事。
枫篁园记权作枫篁园村庄村史的前言开篇吧,以后一定会有许多更丰富的内容呈现。您得来关注,了解,讲述,参与和记录;您一定得来;其实您已经来了、走进了并记录了和记录着自己,家族,村庄,民族的历史,其实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双手,双脚,思想和态度在记录,无一例外。
是为记。
2024.09.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