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的今天,我离开了家乡一个北方的小县城,独自来到省会城市找工作。
此前,我辍学在家里,无所事事地享受着父母给的关爱,整日里和邻家伙伴混在一起,后来我们来县城工作,那种一潭死水的工作让我痛苦不堪。我在18岁的时候已经能够预见到自己81岁时的生活情景。这里每天的生活一成不变,我决定离开。离开县城前的那一个月,我夜不能寝。几乎每天夜晚,我都会跑到县城郊外的一条街道上散步。黄昏时分,那条街道异常嘈杂,没有店铺,街道两边空旷的土地上,每隔几十米就有一堆唱卡拉OK的人,那些变调而高亢的歌声在县城郊外辽阔的天空中荡漾,常常惹得周边的狗群长声吠叫,相互应和。到了夜半,这条街道就会空无一人,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徘徊,路灯将我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又变得很短很短,路边偶尔会响起几声蛙鸣,几声鸟叫,像玻璃一样划过寂静的夜空,让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犹豫了一月后,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这座小县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然而,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是否能够找到工作。
10年前的今天,我的身上只装着200元钱,踏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这是我所有的积蓄。
怀揣着淘金梦想,我离开了家乡。那一刻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出去后再也回不来了,我知道自己出去后必须取得成功,我无路可退。
那辆残破的长途汽车载着我,和一车散发着脚臭汗腥的淳朴老乡,一步步地离开了家乡。我回望着愈来愈小的县城,回望着那些静默的村庄,泪眼朦胧。
此去,不可预知……
当天黄昏,长途汽车将我倾倒在了火车站。
火车站的每个白昼都异常喧嚣,人流如注,几乎每张嘴巴都在说话,没有说话的也在吃东西。车站前广场的空地上站满了人,乘车的和送人的,脚步匆匆,从这些人群的夹缝中穿过。每一双眼睛都充满了狐疑和戒备,光着上身,身上刺着青龙白虎的男子,穿着吊带装,奶子摇摇晃晃的女子,不时在人群中闪现。另外,还有端着破碗,瘸着双腿的乞丐;惊魂未定,穿着破旧衣衫的少年;大腹便便,神情不可一世的仿大款;破帽遮颜,挑着蛇皮包装袋的民工 火车站是一个城市最复杂的地方,也是一个城市最混乱的地方,各色人等,怀揣心思,将自己的想法紧紧包裹,将自己的钱袋偷偷捂紧,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身体压缩到最小,每个人都把对方当成了敌人。
那天晚上,我饥肠辘辘,坐在火车站边的台阶上,耳朵嗡嗡作响,汽车引擎声,人群说话声,让我的耳朵变成了一锅粘粥。我清晰地记起了看过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中的一个场景和一句台词:王启明和妻子来到了美国,他们在飞机场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悄悄地说:“我们掉进了大海里。”那一刻,我真的就像掉进了大海里,孤立无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到。而且,在以后的一个礼拜里,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
这座城市我一点也不熟悉,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哪里才有一个工作机会。我对这座陌生的城市充满了恐惧。看着倚靠着蛇皮袋子,打着扑克的农民工,我感到他们比我幸福得多,他们有同伴,他们可以共同抵御外面的风浪和危险,而我只能单独作战;我的委屈无人知晓,我的眼泪只能流进肚子里。那几天里,我一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和很多农民工一样,睡在车站外的广场上。广场上游荡者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捧着一大推陈旧的报纸在叫卖,两毛钱一张。农民工们买到两张报纸,对接着铺在地面,然后躺上去。我也买了两张,像他们那样铺在身下。我把一个黑色的小包紧紧地抱在胸前,那里面装着我的200元的全部家当。那是我幻想着在这座城市里得以立足的资本。
我的城市生活,是从火车站的广场开始的。
那一晚我几乎没有合眼,午夜过后,城市的喧嚣渐渐静息下来,而我的心中却狂澜万丈。我不知道自己以后的生活是什么,能否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如果不能生存,我该怎么办。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一贫如洗,举步维艰,我想起了以前受到的种种不公平的待遇和磨难,我告诉自己就是死,也不会再回到那座小县城。
黎明时分,突然下起了大雨,广场上一片大呼小叫,人们爬起来,手中捏着破报纸,争先恐后地跑到店铺的屋檐下躲雨。这种闹哄哄的情景一直持续到天亮。
天亮后,我开始了找工作。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看到一辆公交车开来了,很多人跑过去,我也跑了过去,坐上了这辆公交车。我不知道这辆公交车开往哪里,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我。
我没有吃饭,但是感觉不到饿了。在来到省会城市的那些天里,我每天只吃两个烧饼。那时候一个烧饼两角钱,两个烧饼5角钱。我依靠四角钱在这座陌生的别人的城市里度过了打工的初级阶段,让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
公共汽车一路摇晃着,穿过了一座座安装着玻璃窗户的高楼大厦,那么高的楼层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穿过一条条笔直宽阔的马路,马路边是衣着光鲜神定气闲的城里人;穿过了这座城市,这座城市比我生活了多年的县城要大很多倍。公共汽车停了下来,到了终点站,我最后一个走下车子,发现这里已经是郊区。很多天后,我才知道那是南郊,这座城市里很多菜农居住的地方。
要在这座城市生活,先要有一个稳定的居所。我走进了那些狭窄的巷子,一家家打听是否有房子出租。我一口诘屈聱牙的普通话让这些房东们似懂非懂,他们挥挥手臂,像轰赶苍蝇一样地赶走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态度和蔼的房东,但是他要求必须先缴纳一个月的房租,一百多元钱。我身上仅仅200元,如果交了房租,我连吃饭的钱坐车的钱都没有了。我只好放弃。
我在街巷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一条流浪的狗。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都让我羡慕,他们的脚步通往家庭或者单位的方向,在某一个地方,有一个亲人或者工作在等着他们。而我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而我什么都没有。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家旅社,很小的一家旅社,门口还有文革时代留下的大红油漆刷写的字迹,一边是“革命无罪”,一边是“造反有理”。门口有一棵不知道名字的树木,阳光照在树梢上,洒落一地细碎斑点。一个20岁左右的男子懒洋洋地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眯缝着眼睛看着从巷口走过的人。他是这家旅社的老板。
我走了进去,在这家旅社住了下来,睡在通铺上,一晚房费5元钱。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通铺这种居住方式了,从房间的这边一直到那边,是一张长长的大床,和我睡在一张床上的有七八个人:几个年龄很大的老人,一个瞎子,两个20多岁的青年。后来,我才知道了,这些老人是捡拾破烂的,那个瞎子是给人算命的,两个青年是刚入道的小偷,他们总是在半夜出去,黎明时分才回来。
旅社登记室门口的墙上有一张地图,经常看地图的是我和一名小偷,这名小偷对外说自己是出租车司机,要了解这座城市的道路。而我则在寻找哪里才有工作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这座城市坚硬的墙壁上四处乱碰,我找过小学校,找过废品公司,找过饭店 而这些单位都毫无例外地拒绝了我。当时,省城的公交车是上车一元,为了省下这一元几个烧饼的钱,我跟在公交车的后面跑。我跑得气喘吁吁,很多路人好奇地看着我,还有交警跟在我的后面跑,跑了几十米后,看到没有什么情况,他们就停下了脚步。
跑了一个小时后,我又热又渴,路边有一个水龙头,几个女子在旁边洗衣服。我跑过去,顾不上难堪,伸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然后,继续向前跑。
跑到东郊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一名容貌英俊的男子接待了我,他听了我的介绍后,惋惜地说:“你不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人,你很有气质,可惜我们这里不需要人。我建议你去保安。”但是,当时刚刚从小县城走出来的我,感觉保安的门槛也很高很高,我不敢迈步走进去。
大约是我来到省城的第七天,我走到了这座城市中心的一座展览馆,那里正在举办一场招聘会。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展览馆里还有很多人,我完全是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
那些前来应聘的都是刚刚从大学走出来的毕业生,他们面容光洁,衣着整齐,脸上还带着稚气的笑容和刚刚长出来的美,他们年轻得令人嫉妒。初中毕业后几年的社会历练已经让我心态沧桑,额头有了浅浅的皱纹。我看到那些展位旁边竖立的招聘广告上,全是文凭职位
那天下午,我只是在展览馆里转来转去,没有勇气走到一家展台的跟前毛遂自荐。当时,我很后悔没有上大学。我在展览馆通往顶层的台阶上一直坐到了黄昏,看着展览馆里招聘和应聘的人都走空了,才迟疑地走下台阶,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由于一天没有吃饭,我的嗓子又干又哑,火辣辣地疼痛,我看到一家展台的旁边有半瓶没有喝完的矿泉水,就一把拿过来,全部倒进了肚子里。后来,在城市里工作时,我见到那些拾荒者,他们捡到没有喝完的矿泉水瓶,将水倒干净,只把空瓶子装进口袋里。他们也不会喝别人喝剩下的矿泉水,嫌不干净。而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些,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矿泉水的主人会不会有传染病。
黄昏时分,我走出了展览馆,来到了马路对面的广场,那里有一对对依偎呢喃的恋人,有欢笑地放风筝的小孩,有悠闲散步的老人,这是一幅标准的城市生活场景,然而,却不属于我。广场的两边是一家家饭店,我看到饭店门口,穿着白大褂身体肥胖的厨师在颠着炒瓢,火焰映红了他们一张张热汗涔涔的脸;桌子四周坐满了食客,他们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幸福在脸上荡漾,然而,这一切也不属于我。我像一块石头,被扔在了这座城市里,无人问津,无人理睬。
站累了,我想坐下来,顺手捡起花园边的一张报纸,铺在屁股下。肚子很饿,肠胃扭成了麻花,一阵阵疼痛。但是,在这个市区中心,没有烧饼,这里的每一盘饭菜都要几十元,我吃不起,我只吃得起烧饼。
为了驱散饥饿,分散注意力,我拿起屁股下的报纸阅读起来,突然看到了报纸下方有一个招聘广告,是这家酒店在招聘10名保安。我想起了那名长得很帅的男子的话,也许我真的适合做保安。
我拿着这张报纸,坐上了回旅社的公交车,我决定明天早晨去这家酒店=应聘。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特别早,洗脸刷牙后,专门把水洒在头发上,对着旅社门口已经失真的镜子,用手指做了一个三七分的发型。查看过那张不知张贴了多少年颜色已经泛黄的地图后,终于找到了那家酒店,当时我身上仅仅剩下几元钱,几乎山穷水尽。我当时已经做好打算,如果这酒店没有录用我,我就跟着旅社那几个老人一起去捡拾垃圾。
那天早晨,我又开始向酒店的方向跑去。我跑得满头大汗,跑得几乎虚脱,才终于来到了酒店,当时,我不知道应聘工作还要填写简历,我此前应聘的所有单位都是小饭店小作坊,他们从来没有向我要过简历。看到我疑惑,这个年轻人就把一张表格交给我,让我在另一张桌子上填写。
那张表格上印着姓名、年龄、学历、工作简历等内容,我如实填写了。记得表格上还有一项内容是“有何特长”,我填写了“无”
填写完表格后,交给男子。男子仔细看完后,很有兴趣地问我:“你明天上班。我幸福得几乎要晕过去,我背过身去,泪流满面。
这下好了,这下不用去捡拾垃圾了。
我又在大街上奔跑着,惹来很多人不解的目光,一名交警在身后追赶我,大声质问干什么,我回头对他笑笑,又继续奔跑起来。肥胖的交警追不上我,只好气喘吁吁地放弃了。我跑得轻快,我看到天空好蓝好蓝,楼层很高很高,每个人都非常亲切。我记得当时空中还有一群鸟雀飞过,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树叶一样落下来,空气中有一股荒草燃烧的气味。后来想想,那是幻觉,城市里怎么会有人点燃荒草。
我跑到一条偏僻的小巷,跪在一棵大树下,嚎啕大哭。过了很久,我才爬了起来。
我的命运从这里转了一个弯。从现在开始,我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当时我身上只有几角钱,这几角钱还不够我在这座城市坐一趟公交车。我揣着这几角钱来到了酒店,几角钱装在裤子口袋里,被我的手捂出了汗水。
值得庆幸的是,酒店不但没有收取各种各样繁杂的费用,而且还免费安排食宿。酒店有一个职工食堂,吃饭可以放开肚皮吃;酒店还有一个宿舍,免费为员工提供住宿。宿舍里有崭新的被褥床单,电壶脸盆,连新毛巾都准备好了。这个酒店就像家庭一样,我从踏进酒店的第一天起,就喜欢上了它。
酒店的宿舍里一共住了三个人,除我之外,还有两个同样从外地来到这座城市的人,我们都是刚刚进入酒店的保安。而其余的工作人员,有的嫌酒店宿舍的环境不好,自己在外面租房住。
多年过后,我直到现在还能记起我在酒店第一次吃饭的场景。那一次吃的是杂酱面,师傅刚刚给我捞了一碗面条,我背过身去,还没有走到座位上,就风卷残云地将那碗面条吞下肚子里。师傅笑着给我捞了第二碗,还打趣地说:“慢慢吃,别着急,多着呢,看你能吃多少?”我极力压抑着自己的食欲和不断涌上来的唾液,坐在凳子上,端起饭碗,又是几口吃下去了。这次师傅惊讶了,他给我盛了第三碗,疑惑地看着我。我端着饭碗慢慢走到座位上,不到一分钟,第三碗面条又吃完了,这次才品尝到了杂酱的香味,才感到肚子里有了温暖的东西。第四碗面条盛上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好奇地望着我,可是我没有感觉到,依然埋头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面前的杂酱面,我吃得全神贯注,不知道身后已经站立了好几个人,他们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 那天,我一下子吃了六碗面条,那是我这十几天来唯一的一顿饱饭。很多年后,当初的同事聚会时,他们还会说起我那天饕餮的情景,而我也一直记得自己那天吃饭的幸福感觉。
很多天后,酒店一位领导说;他当时看到我吃饭的样子,心酸得几乎掉下眼泪。
这10年来,我经历这社会的种种行业行业,品尝过全国各式名贵菜肴,山珍海味,但都不及当年的那6碗杂酱面,这碗面从此开启了我人生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