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绒蒿

一、

我站在绿成一片鲜艳的蒿草中,背着一只军绿色的行李包,仰望着苍蓝的天空和漫无边际的原野。我穿着淡蓝色棉布衬衫,与蓝天一样纯净的颜色;纤细的蓝色染上绿色蒿草的鲜嫩。一群天使从我身后飞快的经过,他们有着模糊的面容和灿烂的笑脸。

我回过头,看到他们的背影,像极了这一片盛开的绿绒蒿。

这里是,绿绒蒿生长的1983年。我是一名知青教师,我的生命了从此永远都盛开着色彩各异的绿绒蒿。它们扎根在我的心脏,每一朵都开着他们的容颜。然后,在时光节节败退的日子了,我渐渐衰老,绿绒蒿愈开愈盛覆盖了我生命的高原。

那一群孩子的眼睛里有着太阳一般的光芒,一些像高原的红日温暖柔和的阳光。我第一次走进教室,亲眼看到他们的眼瞳将我吞没。十多个孩子里,有十多个我的存在。我觉得身体轻轻荡荡,消失在他们的眼底。

有一个男孩手里拿着一束绿绒蒿,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过来,“老师,送给你!”那是一朵黄色的小花,我亲手接过花朵,眼里满是欣喜。我低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木噶!”

我自然又想起绿绒蒿的科目种类,不自觉的说出了有关绿绒蒿的故事。

“绿绒蒿,它生长在高山峻岭之上,雪山幽谷之间,全世界一共有四十九种,颜色各异,五彩缤纷。”

男孩听得入神,他的眼睛像一口干涸的井,干枯的泥土漾起一丝疼痛,围绕着我。我知道,我终将挖开井底,引出甘洌的清泉。

随后,我俏皮地对这个叫木噶的小男孩说:“你要是送老师一朵最漂亮的绿绒蒿,那老师就不走了。”

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绿绒蒿,也是最后一次。

我的青春在这里,就被这束不起眼的花朵,点缀得流光溢彩。

二、

时间如驹过隙,从离开高原的时间算起,我有三十多年没有回去。

这三十年里生儿育女,每天在大都市里劳碌奔波。大半辈子过去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开得那样鲜艳的绿绒蒿。只有在高原,才会看到这样的花朵。

我怀着一份信仰和祈祷,再次回到高原。白色的云层像一条哈达披在我的头顶,我沐浴着圣光,却已容颜苍苍。

我离开太久,这里一切都变了样。只有随风飘扬的绿绒蒿还扎根在原野繁衍。一代一代,像亘古不变的传说,把故事和记忆都留在这里。

那些孩子都在光亮之中见到过我稚嫩青葱的容貌,从那分开之后,他们也许都记不清楚我清晰的样子。不管这分别,是一个晚上,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三十年……他们也都无法保存我在他们内心里留下的轮廓和印记,我也一样。

接我的是一个老乡,我见到他时,他瘸着半条腿走过来。他的眼神里,我似乎就可以察觉,他是在等我。

他有着古铜般的肤色,像力士一样强健。他不说话,尽管他极力想要表达什么,可还是无能为力。他眼里有着一万句话要对我说,这一万句都没有声音。

我走上原野,一群孩子列着队伍,夹道欢迎我。

有一个孩子拍着手鼓,十分热情。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可我还没有记起他的名字。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斩钉截铁的回答:“我叫阿力!”

“阿力,名字真好听!”

我好像又回到1983年的那天,我青涩的自我介绍,还有一群神情充满憧憬的孩子们面前。

“我叫王桂芝,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老师了。”

这句话我是不是已经生疏了,念起来像是诵一段长长的经文,充满着救赎和回忆。

在这偏僻幽静的小山村,我坐在锅泥学校一间茅草房办公室,窗户边上,可以看到高山上的白雪。

我不知道这座山脉,是否就是喜马拉雅的分支。那皑皑白雪白的发出蓝光,不知道是不是与天空连接的原因。

我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唯一后悔的,就是离开这里。

年轻的时候,我以一名知青荣耀,隐藏着流放的耻辱感。我不知道那群少年能不能原谅我,在意并憎恨我的离开。但他们都不会憎恨,他们有着雪水的纯净和甘甜。在贫瘠的山原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外界任何的干扰都无法打破这里的宁静。我是路人,在他们的生活里上了浓墨重彩的一课。

我明白一个人生活不管是高贵还是放任自流,究竟哪一种才更加接近幸福的真相。生命各有途径,不管它最终抵达的目地是卑微还是荣耀。也没有人生来就是卑微或高贵的,我以青春践行了自己的使命,完成伟大时代里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

三、

有些孩子,天生就会博取人们的眼光。他们做着哗众取宠的事情,期待吸引更多的关注。又或者,他们只是内心有点孤独,需要人安慰,需要人知道。

有的孩子,不像那些早就光芒万丈的人们,他们散发出微弱的光线,在瞳孔不断放大放大然后缩小。

阿力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他使出浑身解数逗我开心,表演节目。

我拿出手机拍照,他于是开始用彝语歌唱。

“我的老师,我敬爱的老师,此时此刻你在哪里啊!”

这是一首民谣,我记得我听过,但我不记得是谁唱了。

“阿力,这首歌是谁教你唱的?”

“我爹教我唱的!”

“你爸是干嘛的?”

“他爸是个哑巴!”其他孩子三言两语就将阿力伤害了,我长久地沉默的望着那些云朵。

我的手机被阿力拿走了,办公桌白色的水杯上有一大束绿绒蒿。我不怪他,也无心责备。这一大束绿绒蒿和水杯,依稀就像三十年前木噶偷偷地盛满鸡汤送给我喝的情景一样。

那时一个孕妇在山区支教,校长一家人每天都送来鸡汤补充营养。山里人的善良感动着我,我在走得那天擦干了黑板上的粉笔字,回过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教室,黑板报上的国旗鲜红得刺眼,我不自觉的就哭了。眼泪顺过我的眼睛,流过整张脸庞。

我用手抹了抹泪水,看到此时的绿绒蒿如同过去那般灿烂。时间停止生长的面容,像色丽多彩的绿绒蒿,随风吹动,飘洒整个高原。

故事随着年轮转得太快,人面也不再是当年的样子。我认不出旧人的模样,却认识旧人的歌声。

“曾经年少的我,见识过许多人,就是忘不了一张脸。”

“绿绒蒿开了,你走了。许多话还没有说,许多歌还没有唱。绿绒蒿谢了,你来了。荷塘边的诉说,直到天亮。我想唱的歌,被风吹散了。满山的绿绒蒿,谢了又开了。我想说的话,落在那山谷里。满山的思念啊,一年又一年。”

  “我的老师,我敬爱的老师,此时此刻你在哪里啊!”

木噶,是木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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