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据说，今年的夏天，是一个百年不遇的酷夏。

从四月份开始，天气就一日热过一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空气的热度，只会有更热的，而没有不热的。

小乐记得，五月份的时候，爸爸离家去工作前，曾经说过，他要去买空调回来。

可是，一直热到了六月份，小乐一天天汗流浃背地等着，都没有看到爸爸带着空调回来。

他们家里租住的是一间大单间，在中间拿木板隔开了半截，就有了一房一厅，然后，再在厅里再隔上一张床的位置，就成了小乐的房间。

空调装在大厅中央，只要开了，无论是房间还是大厅，又或者小乐的小单间，都可以享受到冷气。

住在对面小平房里的那个老奶奶，她以前一直嚷嚷着说，吹空调就是在浪费钱，在上个星期，她故意地装作无意般，让儿子看见了她手臂上的红疹，然后，她儿子立马给她买了一台空调装上。

老奶奶最近再没有四处嚷嚷着说，吹空调就是拿钱去刮大风。

而老奶奶手臂上的红疹，才吹了一个晚上的空调，就都消退下去了。

小乐看看自己身上，似乎要冒出头来的红点点，再伸手一抹，就抹到一手湿漉漉的。再一次大声问着准备睡觉的妈妈：“妈，我爸什么时候带空调回来呀？”

房间里，并没有传出来妈妈的回答。

小乐已经把风扇调到了最大档，风扇呼呼地吹着，小乐耳边就一直嗡嗡嗡地响着。

小乐想着，是不是妈妈没听见自己说话，毕竟，他的风扇吵得很，妈妈的风扇也是一样的，应该都很吵。

小乐走出隔间去，来到妈妈的房门前，敲了敲门，“妈，我爸什么时候回来呀？他买了空调没有？”

房间里，除了风扇的呼呼声，再听不到一点点声音。

小乐无来由地，心下一颤，想到前几天，妈妈因为低血糖而昏倒过，小乐慌张起来，使劲地敲着门喊道：“妈！妈！你睡着了么？妈！妈！你没事吧！妈！妈！”

小乐急躁地用力去推着三合板做成的门，眼里不知道是掉进了汗滴还是流出了泪，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着。

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来了，小乐一下子撞了进去，差点把妈妈给撞倒在地上去。

幸亏他反应快，才撞进去立马就稳住了身体。

“你还不睡，吵什么吵？”妈妈皱眉说道。

“妈，我爸什么时候带空调回来呀？”小乐锲而不舍地问道。

“你爸今年不回来了。”妈妈淡声说道。

“啊？我爸不回来？他怎么能不回来呢？他答应过我，带空调回来装的呢。”小乐立马哭丧着脸，他认真地看着妈妈的脸，试图在妈妈脸上找到，她说谎的痕迹。

说谎的痕迹没有找到，小乐倒是发现妈妈的眼睛跟鼻子都是红通通的。

小乐看看妈妈额头上渗着的豆大汗滴，心里猜想着，是不是热得汗水都滴进眼睛里了，所以，妈妈眼睛才那么红？

妈妈伸手揉揉鼻孔，才说道：“你爸不舒服，要养病，暂时不能回来了。”

小乐一愣，心里急了，“我爸怎么就生病了？医生怎么说的？能不能治好呀？我们要不要过去照顾他？”

妈妈勉强地笑了笑道：“别担心，没事，你爸得的是慢性病，到了时间就能治好回来了。”

“妈，那我要不要打电话去安慰安慰一下爸爸？”小乐问。

妈妈摇摇头道：“不用，你爸不能打电话。”

小乐眨眨眼，一滴汗水，趁机挤进他眼里去，小乐眼睛霎时觉得又热又辣，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小乐伸手把额头上的汗抹掉，爸得的是什么慢性病呀？居然需要到了时间才能治好？

爸爸住的是什么医院呀，严格得连电话都不能打？

看看妈妈一脸疲倦的样子，小乐却不敢再问下去了。

最后，妈妈脸上淡淡笑了笑道：“乖，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课呢。你爸的事，你不用担心，他到时间就能回来的，到时他再带空调回家。”

小乐点点头，“哦，好的，妈，你也早点睡。”

妈妈关上房间门，小乐愣愣地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小乐躺在如同乡下冬天火坑一般热烘烘的床上，在风扇呼呼声中，辗转反复了很久，才终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二

小乐一天天地盼望着空调的到来，只是，又半个月过去了，爸爸和空调回来的身影，似乎还是遥遥无期一般。

教室里的风扇每天像是身体破败的老人，每天一边吱吱嘎嘎地响着，一边有气无力地转着，坐在风扇底下的小乐总会时不时地抬头去看一眼，就怕它热得受不住了，掉落下来。

黑板上，老师一边挥汗如雨地拿着粉笔写着字，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

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让自己脑袋发晕，还是老师讲的知识太深奥。

小乐看着老师嘴巴一张一合，老师说的字，他都听得清楚，就是各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思，他就听不懂了。

小乐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昏昏欲睡。

期末考试，小乐想着，自己怕是又要考个不及格的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读书的料，在这个学校里，不少同学和他一样，都是自己成绩不好考不上好学校，积分也不够，上不了好学校，父母又没有多余的钱让他们去读贵族学校。

于是，他们就只能窝在这里上课，每天过着混混沌沌的日子，等着三年初中毕业，要不上个不看成绩的中专，要不直接出社会进厂打工，就像他的爸爸一样，初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了。

小乐心里觉得像爸爸这样也挺好，爸爸没有什么出息，不也建了家庭，还把他也养得这么大了呢。

只是呢，爸爸到底去哪里买空调了呢？买一台空调而已，用得着用那么长时间么？

小乐叹气，他就是蒸炉里的青蛙，白天在学校里被蒸，晚上回家继续被蒸。

他觉得自己的精力都要像太阳底下的水洼，蒸着蒸着，就要由水化汽，飘荡到不知名的天空中去了。

中午，小乐打开家里大门时，看到妈妈正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手上拿着黑屏的手机，脸上，泪水涟涟。

妈妈看到小乐开门走进来，仿佛是出走的灵魂顿时回笼一般，伸手抱住小乐，居然放生大哭起来。

小乐瞪大了眼睛，也顾不上问妈妈为何不开风扇，再说不出妈妈，你脸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的调皮话来。

妈妈放声痛哭着，妈妈的眼睛仿佛是一个积攒了很久很久泪水的小水库，泪水怎么流也流不干一般，把小乐本来就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上衣，给又弄得湿漉漉起来。

小乐心里又急又怕，他学着爸爸的样子，伸出手去拍拍妈妈的背，安慰的话脱口而出，“妈妈别怕，妈妈别担心，有我呢，我陪着你呢。”

妈妈哭了良久，才堪堪在小乐的安慰下，止住了哭。

妈妈接过小乐手上，被他揉得皱巴巴的纸巾，狠狠地抹干净脸上的泪水和塞满鼻腔的鼻涕。

妈妈看着小乐身上，一抖，似乎就有水珠溅下来的衣服，用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说道：“快去换一件衣服，别冻着了。”

小乐哪里管得了衣服是干还是湿的，再说，这么热的天气，衣服再湿，过不了几分钟，也会被热气给熏干了。

小乐着急地问道：“妈妈，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

妈妈又抹了下鼻子，才说道：“没事，没人欺负我。”

妈妈顿了顿，才说道：“小乐，你这几天，自己在家里住，行不行？”

小乐吓了一跳，瞪着妈妈，急声说道：“妈妈，我不要买空调了，你别走，你别去买空调。”

妈妈眼里又涌上了泪水，妈妈努力地眨眨眼，把即将流出来的泪水给眨掉了，才没好气地说道：“你说什么傻话呢，妈妈不走，妈妈有乐乐呢，妈妈怎么舍得丢下他。”

小乐松了一口气，连忙又说道：“妈妈，等我放假了，我就去做兼职，我自己挣钱买空调，你别走。”

妈妈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小乐连忙又去拿纸巾，手忙脚乱地帮妈妈抹着眼泪和鼻涕，一不小心，差点把妈妈的鼻子都给抹歪了。

妈妈轻轻一笑，拿过小乐手上的纸巾，自己抹干净了涌出来的眼泪，说道：“你别傻，好好读书，空调的事，妈妈会想办法的。妈妈要回一下老家，你奶奶病了。”

“哦。”小乐心下一松，还好还好，不是大事，奶奶身体一直都不好，每天都是病歪歪的。

“奶奶摔伤腿了，要做个腿部手术。妈妈回家看看，等奶奶出院了，妈妈就回来。”

妈妈交待完小乐，给他煮了中午饭，又给小乐留了一张一百块的钱，吃过饭，就坐车回老家去了。

三

妈妈回家了，虽然偶尔会有电话打过来，小乐还是担心得很。

小乐盼星星盼月亮般，想念着妈妈，也在抱怨着爸爸，为了买一台空调，居然还惹上慢性病了，这么久都不能回家来。

有时候，小乐晚上担心得整夜整夜地叹气，在房间里，热着热着，想着想着，最后，才不知不觉地在困倦中睡着，然后，在早上被热醒了，才发现，自己又是一宿忘记了开风扇。

其实，热着热着，热得习惯了，小乐觉得，没有空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只要爸爸尽快回来，妈妈尽快回来，小乐觉得，自己一年不吹空调，也是可以的。

妈妈在一个星期后，终于回来了，小乐忐忑不安的心，才终于在见到妈妈的那一刻，稳稳地落回原地。

此时，小乐已经考完了期末考试，小乐对于期末的成绩，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这几天，他都在大街上闲逛着，试图找一份暑假工来做做。

一个才初二的学生，连毕业证也没有，年龄也不够，即使有那急需招人的门店，也不敢请他呀。

小乐放暑假了，在镇里又转悠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找到一份能做的兼职。

小乐像个仰望着天空的井底之蛙，期待着可以跳出这一方空间，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无奈，井太高，他力气太小，无论怎么跳，都无法窥得一丝外面天地的规则，只能像个困兽一样，徒劳挣扎。

妈妈觉得他成绩太差了，让他暑假里看书。

小乐看了几天，不是他不认识字，是字不认识他，他压根就看不懂，拿去问妈妈，妈妈也不懂。

小乐叹气，自己看不懂，妈妈也没有钱给他上补习课。

最后，小乐还是放弃了继续学习的念头。

爸爸生病了不见人，奶奶也生病了，只有妈妈有工资，妈妈还要养他，还要交房租呢。

小乐又去街上转悠着找工作。

终于，一个宵夜摊档老板看他可怜，同意了晚上让他过来帮忙，按照大人的工资结算给他。

小乐快乐又勤快地做了大半个月，却在某一天遇到个打抱不平的人，把老板给告了。

小摊档因此而被迫停止营业，还被罚了款。

小乐知道老板受自己连累了，老板结算给他的钱，他一分不拿，人就走了。

老板追着他要塞钱给他，只不过，小乐跑得太快，老板压根追不上。

小乐不敢再去找兼职，于是，又瞄上了晚上摆地摊。

暑假里，摆地摊的人也多得很，有时，在夜市里守上一晚上，最好的时候，连本带利，挣个五十多块钱，最少的时候，甚至连一分钱都没有。

天空虽然又热又闷，却又总是三头两天地，时不时地来一场暴雨。

小乐待家里发呆的时间，总比能出摊的时间多得多。

到了暑假结束，小乐除了挣回本钱，就是还挣回了家里一堆无用的库存，弃之可惜，用又用不上，都是小孩子的小玩具。

奶奶的病情，反反复复，妈妈时不时地得回家一趟。妈妈回家一趟回来，然后，脸色就灰败一次，妈妈的工作越发的忙碌起来。

看着一天天瘦起来的，越发地变得沉默寡言的妈妈，小乐也变得越来越沉默起来。

小乐每天还是在夏天的大熔炉里，热湿了，又被蒸干，再热湿，再蒸干，反反复复地承受着炙热太阳的煎熬，他却再也不敢提空调的事情。

他甚至连风扇也开得少了，反正都是热，不开风扇，他还可以帮妈妈省钱。

暑假过去了，小乐拿着妈妈仿佛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散钱，交了学费。

小乐都想不去上学了，反正，他每天在学校里，也只是坐着发呆。

只是，他一说不去上学，妈妈的眼睛就会显得越发的暗淡无光。

小乐只得每天沉默地去教室里蒸桑拿，再晚上回床上，继续蒸桑拿，盼着时间快快过去，盼着他快快上完初三，毕业了，出去工作，给妈妈买空调。

小乐常常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似乎窗外藏着能让他跃出这方天地的密码，他只要拿到了密码，就能走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去，寻回他的爸爸，找到妈妈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