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之巢(上、中)

夏油杰大学毕业后受聘入生物研究所,当实习生。

他替前辈跑腿、复印资料和清洁器皿,一段时间后转正,开始在正式项目中崭露头角。他表现出自己在海洋生物中的惊人天赋,被层层提拔,最后成为所里最年轻的项目主要负责人。许多人在背后对他颇有微词,说他太通人情,待人做事滴水不漏,反倒显得古怪。良好的玉要有混沌处,吸纳光和阴影,太通透的是冰,摇摇欲坠,反倒更加危险。

猜测和恶语不影响他的晋升,到接到这项研究时,夏油杰已成为整个项目的主理人。交接人告诉他这是机密,相关档案藏在不透光处,在必要时刻需立即销毁。他们送来一只巨大的容器,铁灰色的圆桶,密封性良好,暗暗地反着光,成为光影模糊的一片。这是渔民捕到的,来自深海,美丽得与同伴迥异,他们告诉夏油杰,也许是某种新的生物。

夏油杰点燃一支薄荷细烟,让他们打开这只铁桶。

他就是这样看见它的。


桶内是海水,做过模拟环境,加压加温,在冷白的光线下呈现出迷人的蔚蓝,仪器运转的嗡鸣声在房间内幽灵般游荡。夏油杰率先看见一条银白的鱼尾,尾鳍长而锋利,鳞片细碎,折射出一点潋滟波光。鱼尾衔接着雪白的人类腹部,然后是肋骨、胸膛、锁骨,修长的臂膀和同样修长的脖颈。

被渔民捕捞的深海生物有一张美丽如少女的脸,它在水中下降,再下降,掌心贴拢透明的墙壁;夏油杰叼着那支烟和它对视。他的目光从白短发再到蓝眼睛,它的眼睛格外蓝而透彻,像昂贵宝石,不该出现在幽深海底。

军方来时已做过相当的检测,确定它非后天改造,也不是基因产业牺牲物;遗传密码图谱上寻找不到任何相似片段,只晓得它的血脉古老,如海洋一样久远。捕上来的渔民亲口说它会鸣叫,最常吐出来的音节类似“SA-TO-RU”,于是称呼它为悟。交接者一项一项汇报,十分细致,夏油杰手头那截烟烧到过滤嘴,散发出高温下石棉的焦腐气味。

启蒙时夏油杰读安徒生童话,小美人鱼心底纯善,不愿剜去变心的爱人心脏,因此甘愿成为海里一串稍纵即逝的脆弱泡沫;到年纪大些,他开始读希腊神话,他晓得塞壬是从埃克罗厄斯血液中诞生的美丽妖精,以美妙歌喉诱捕路过水手,好吞吃狂信者溺毙后的骨肉。面前的悟张着蓝眼睛与他对视,顿了顿,又对他笑。

他仿佛听见海洋深处传来诱人歌声。


第二天他们做检测,将美丽的人鱼从拟态海洋的生态箱中抱出来;参与项目的人员由夏油杰选定,聪慧得力,保有一种意大利黑帮似的忠诚缄默。他们对外宣称是对深海新鱼类的研究,事实不差,如果忽略悟的上身。

随后他们发现研究可以更上一层。起初的计划只是检测心跳、脉搏和寻常生理数据,替悟做贴片的人手笨,金属片划开悟胸口肌肤,人鱼的血从创口处流下来。它的血是蓝色,像流动的皓石。已有的海洋生物中也有蓝色血液的种类,像蓝莓汁兑上牛奶;悟的血液蓝得如此纯粹,不像人间存在。

他们先为这样的美丽震撼,随后欣喜若狂。伤口在顷刻间愈合,蔚蓝的血液在滴入水后散开,如水消失在水中。悟的恢复力使他们明白一些事情,有创的实验是被允许的,如果获得首肯,或许还能做些更大的动作。

夏油杰不参与基础项目,但始终在场。他穿白大褂,看悟被抱上解剖台。他们先取了悟尾上的一块肉检查,夏油杰背靠墙壁看他们切片、装片与做各类筛查。悟离开水后显得脆弱,撑起身体,摆出天真的表情,四处张望。

他以一种严格的态度审视悟的身体。因为在海洋里,所以肢体更修长,隐在水里时无法看见的它腹部和手臂的鳞片,此刻正在实验室冷淡的光线下折射更多光彩。从各个角度来说都是美的,美的恐怖谷。悟天真地摇晃自己的鱼尾,对上夏油杰视线,露出一个无辜的微笑。

它的牙齿很尖,与鲨鱼种类似;应该是食肉种,但夏油杰无法幻想出它吞噬其他生物骨肉的模样。他注意到悟的视线似乎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专注深情,看其他人像看水草、珊瑚和无意识的海底生物。

他勾勾手指,对悟的笑容作出回应。

当晚工作餐是鱼,但没处理好,显得腥味很重。鱼眼鼓胀,眼白隐约发蓝。夏油杰用刀叉划破它的肚腹,污黑的血液沿银叉淌出,把紫甘蓝和豌豆弄得肮脏浑浊。他没有胃口,放下刀叉,听见周围同事交头接耳。近日研究所周围渔民捕到许多鱼,因此价格低廉,被当做补充蛋白质的美餐;这些鱼无端痴肥,肚腹里总有除不去的污秽气味,冷肉腥膻,使人不敢下口。

夏油杰把整盘鱼都送入垃圾回收箱。

他本该回宿舍休息,但心神不宁,悟的蓝眼睛在他眼前如灯般闪烁,像浓雾中唯独可看见的灯塔。他快三十岁,没有恋爱经历,首次被其他事物惊扰思绪。他为自己泡了咖啡,三份加浓后一口饮下,被苦味弄得眩晕,舌根发麻,仿佛吞下毒药。但悟的面孔在他眼前凝聚,并不消散。

项目里最后一名研究员已经下班打开,房间内寂静无声,显得昏暗。生态箱被换成游泳池,月光从窗外投入,洒在表面,如渡粼甲。悟沉在池底,察觉有人进入,缓慢地睁开眼睛。在水中的悟更加不近人间,像来自很远的某地。

夏油杰在池边跪下。悟注意到他的接近,摇曳长尾,朝他露出笑脸。它伸出手指,搭在岸边,去碰夏油杰的手掌,像示意他伸手。夏油杰摊开手,被悟搭上来。人鱼的体温很低,仿佛触摸冰面。他想挣开,但悟抓紧他的手指,不让他松开。它的嘴唇挨他的手很近,呼吸也是冰冷的,打在夏油杰被冻得僵硬的手指上。

它握着夏油杰的手掌,仔细地描摹什么。起初夏油杰没有意识到它在干什么,随后反应过来。悟的手指有规律地在他手掌上画符号,圆圈、直线和三角。他愣了很久,才意识到悟在他的手背上涂抹的是英文字母。

“G——O——J——O。”他念出来,“五条?”悟注视他的眼睛,歪了歪头。“这是你的姓吗?”他问,捏紧悟的手指。但皮肤太滑,握紧一瞬,悟就从他的手掌中溜走了。人鱼重新回到游泳池中,朝他挥了挥手,随即如游鱼一般游入池底。

夏油杰垂下视线。他的手掌上留了一些比水更粘的透明胶质,散发出诱人的甜香。他从未闻过这种香味,超越一切香料,人工或天然,直抵内心,使他灵魂遭受震荡。方才吞下加浓咖啡的晕眩感仿佛消失了,他像喝过酒,脚步虚浮,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如何回到宿舍。


他彻夜未眠,实验照常进行。研究员们消毒、穿戴装备,讨论今日天气。他们说不该这样,这时候从来不是梅雨季节,但透明窗外已起了雨云,天色阴沉,散发出不详的气息。他们又谈起今日搭配的餐食,再好脾气的人也发出抱怨,说今天的鱼煎得不好,有很重的腥味。

渔民说那些鱼像寻死一样撞到他们的网上,从未有过如此的丰收。太多的鱼积压在船底,因为缺氧或先前就存在的疾病死去,鼓胀着眼球,紧盯着猎人的眼睛。他们将鱼低价出售,贪便宜的主妇买了些回去煮汤,在菜板上将鱼开膛破肚时,发现了心脏上套着的金环。

这些传闻像长了腿脚般在人中游走,研究员们一面谈论,一面有条不紊地进行解剖行动。他们计划剖开悟的腹部,查看人鱼和人类的脏器是否有太多差别。悟被他们抱上解剖台,由他们擦拭自己的小腹,举起手术刀,向下切割开皮肤、脂肪和肌肉。

研究员形容自己像在割开一条鱼,没有神经和肌腱的阻挡。为了测试痛觉反应,他们没有用上麻醉,悟安静地躺在解剖台上,宛如一具雪白的艳尸。夏油杰倚在旁边抽烟,发觉悟正转过头颅,注视着自己。

一件事物,如果美到一定地步,就很难再以语言描摹它的形容。悟的眼睛就是如此,他可想到一汪海,生长珊瑚和有毒的海藻。夏油杰似乎从悟的眼睛里读出什么,他再一眨眼,发觉那对皓石般的眼球黯淡了,目光虚无,没有定焦。

他怀疑自己产生幻觉。

悟有一副与人类相差无几的内脏,因为血液是蓝色的,所以格外剔透,像被雕刻过的各类水晶。研究员们一件一件地将它们拿出来,做好记录,再虔诚地放回它的腹腔里去。这真是太美了:他们如此形容。

你大可想象一枚蔚蓝的心脏,仿若海水的凝合,然后是呼吸的肺、柔软的肝。悟的骨骼如此纤巧,仿佛被雕刻过,白玉的细巧。他们是如此赞美悟的。只需要将内脏放回它原有的地方,就能够看见它自动咬合,重新发挥作用,还有比这更绝妙的生物吗?研究员们赞美,让夏油杰看手里的试管。里头是蓝色的血,蓝如悟的眼睛。

下班后夏油杰先离开,他在食堂等候,到最后一名研究员被收走餐盘。食堂里的鱼腥味愈发浓重,死气沉沉,似乎所有的鱼都有一双巨大的眼睛,沉在酱汁当中,用死亡的眼神观察众人。

他又一次进入了黑暗的研究室。

像早有准备,悟这次没有再沉入水底,它乖巧无比,伏在池边,等候夏油杰的到来。他拢住头发走过去,被悟抓住脚踝。

——降落几乎是瞬间的,失去平衡,像跌落一个梦境那样跌落池底。夏油杰被悟拉到池水之下,他短暂地挣扎,意识到自己竟然可以呼吸。池水充盈他的肺部,留下氧气,又被排出。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像鱼那样吐出一串气泡。

悟浸在水中,睁着眼睛看他。

在水中,它容貌格外鲜妍,也格外模糊。夏油杰下意识伸手,想抓住悟在水中伸出的手指。

悟凑近他,纤长冰冷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它的面孔是雪白的,如玉般莹润,在蓝色的水底显出一种模糊的神圣。池水深约四米,但夏油杰向下望,仿佛没有见到池底。一切都被蓝色淹没了,蓝色的水,蓝色的光和蓝色的悟的眼睛。

他再抬起头,嘴唇上接纳了一个冰冷的吻。

悟用长尾缠住他,它的嘴唇和手指一样冰冷柔软,仿佛绸缎。夏油杰张开嘴,悟的舌头顺从地滑了进来。他记得人鱼有锋利的牙齿,但并不让他疼。一切都如此静谧,仿佛这个吻是某种奇特的仪式。

然后夏油杰睁开眼。

他躺在游泳池旁醒来,身上没有湿意,白大褂的下摆被水汽沁润过,稍微有些发软。他觉得喉头哽咽,像吞下过什么东西。悟已经游曳着到池水的另一头,背着他,只有一头白发、裸露的后背和纤长的鱼尾。

整天里,夏油杰粒米未进,他不觉得饥饿,仿佛胃被其他东西填满。一种奇特的满足感从他体内幽生,仿佛饥饿感化作本身的饲料,喂饱他的灵魂。


夏油杰睁开眼。

他能确定自己正在做梦,但梦境伸出触手抓捕他,使他无力挣脱。他站立在一座宫殿间,由珊瑚、珍珠与童话中惯用的材料搭建。他像一个误入美人鱼王国的人类游客,茫然无措地站在海洋之间。

……杰?

有谁在叫他。夏油杰转过头去,看到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睛。

这是我的世界。悟说。或许它并没有开口,但夏油杰听到它的声音。不要急,它缓慢地笑起来,很快的。


早晨时分,夏油杰没有进食胃口,只为自己倒了咖啡。窗外阴雨连绵,阳光被遮蔽多日,空气中布满莹润水汽。很奇怪,对吧。他面前坐下另一个人,拉开椅子,将餐盘放到夏油杰面前。

盘子里的是鱼和海藻,烹饪手法出现问题,被切开的一面显得惨白,另一侧则如没有洗净般污黑,甜蜜的腥味从断面中爆发出来。夏油杰研究许多海洋生物,并不认为这是正常现象。他想出声提醒,但对方显然不以为意。

伟大的祂要降临,他说,语气像为孩童念入睡故事,伟大的母神,一切原初的起始……我们终将为母神的到达做出贡献。

“你在说什么?”夏油杰蹙起眉头。他想提醒同事,盘中的煎鱼已经坏掉,也许自原材料就出现问题。对方木然地以刀叉切割肉块,放入口中大嚼,死亡的甜味从牙齿之间爆发,使他几乎呕吐。他没有察觉出鱼肉问题,狼吞虎咽,连最后一滴汤汁也悉数舔去,抬眼看夏油杰。你刚刚想问什么?关于母神、关于祂……

面前男人近视镜后的双眼鼓胀,肤色苍白,青筋与血丝遍布其中。他朝夏油杰露出微笑,笑容夸张扭曲,可看见牙龈的深红,像染过血,也像尸体腐败的颜色。他看上去和盘里的死鱼没有差别。

基础任务已经完成,剩余的研究是饲养和观察,做出更多记录。夏油杰清退了大部分研究员,他们完成自己的任务,要开展新的研究。他将前几日的报告整理成完整格式,由电子邮箱发送,发送成功的标识弹出,夏油杰松了口气,将背靠上扶手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为自己分配的任务是饲养悟。这些任务原该由低级的实习生承担,无人说得出负责人亲自担任喂食、换水这类低级任务的缘由。好在先前他有一个独断专制的坏名声,抗议只在私底进行,无人敢真正对夏油杰摆出脸色。

他可以真正和悟独处了。

悟当然还不清楚权力的更迭,只是一向喧闹的研究室里不再有沸腾人声,夏油杰工作时格外安静,只剩仪器运转时,空旷声响不断重复。滴答。滴答。

悟并不喜欢活动。大多数时候,它会仰面向上,躺在池中,以一种不可言喻的优美姿态在水中漂浮。这是在夏油杰专心于其他工作时的活动,它似乎很享受和夏油杰的接触,它拥有一些零碎的时间与饲养员互动,还有规定的三餐时段。和其他被圈养的动物一样,人鱼也拥有准确的一日三餐。

他们确定悟的胃里拥有消化植物和肉类的酶,它们形状古怪,螺旋也显得微妙,仿佛是对人类胃中消化酶的复刻,但又不尽相同。因此悟的食谱中有熟肉、蔬菜和谷类,被搅拌机打成肉泥,再被盛入碗中。悟进食的样子很优雅,具有一种奇特的美感。它被提供了勺子和刀叉,因此更像人类食用肉糜或浓汤。

研究员提出,如果悟有类似鲨鱼的尖牙,那它是否是更倾向于食用生肉?他们提供鱼类、虾类和岸上的动物,但悟的反应并不理想。闻到血腥气味,它就会拧起眉毛,美貌的面孔上浮现出厌恶表情,潜入水底,做出拒绝的态度。

海底无法生火,这个种群是如何享用熟食的?有人向夏油杰提出这个问题。他不属于项目,只能由夏油杰动手置办。最普通的构想是:一些海底火山可以帮助它们烤熟这类肉类,这样的话,我们应当为悟置办一座模拟的海底火山……

夏油杰接纳了这些提议。

自那次接吻之后,悟没有再私地里接触过他。一种诡异的遗憾使夏油杰更迫切地试图与悟有更多触碰。他延长了上班时间,工作直到深夜,日复一日,直到月尾。


下班时,有人向夏油杰打招呼,道:“今晚是红月亮。”

这个研究员与他并不熟悉,点头之交,只会在月底聚餐时礼貌谈话。这句突兀的话让夏油杰一怔,随之下意识一般,去看他的眼睛。

研究所里出现了许多这样的相貌:肤色苍白,双眼凸现,原先归属不同种族和不同性别,现在都是一副瘦削憔悴的疲惫模样。他们像一群垂死的鱼一样在研究所里回荡,以空洞单调的声线谈论即将发生的故事。他们使夏油杰想起前些时候里食堂供应的煎鱼,仿佛能从身上闻到那种甜蜜的死亡腥味,但所里除开夏油杰,无人提出质疑,令他猜想是否是自己疑神疑鬼,和悟待在一起太久,因此失去了对人类的基本认知。

他今晚仍然决定下班,夜色降临得格外早,待回到饲养室时,窗外已被黑暗笼罩。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并非太阳重新从云层中露出面孔,而是接连数日的雨水终于不再降临——一轮月亮,明晃晃地挂在浓黑的天空之中。

它不是浅淡的亮黄,而是一种稍显浑浊的深黄色,周围萦绕着红色的丝带似的痕迹,使它像一枚被摔碎了的受精卵的蛋黄。这种颜色让人几乎欲呕,不愿抬头直视,夏油杰不例外,他不再去看那轮月亮了,低着头,回到自己的工作地点。

他有预感有事情即将发生,因此当梦中曾出现过的悟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时,诡异的欣喜从他背后向上攀爬,直抵后脑,带来了疯狂的欢欣的颤栗。

杰?悟双手撑在游泳池边,柔软地呼唤他。过来吧。

夏油杰转过身。悟偏过头,他才发现它的脸颊上也有鳞片,那种折射出蓝紫色的光彩的细碎鳞片,这种细密的鳞片似乎随处可见,但手指还是柔软光滑的,仿佛水面和丝绸。他向前走,悟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快乐地摆了摆自己的长尾。

像是牵引——夏油杰并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入水底的,他像童话里可在水面上行走的人,只是随着悟的步履落入池中。这个游泳池是最标准的成人池,三米,改造自员工福利的一间,但此刻似乎深不见底,像深海的巢穴。悟拉着他下坠,再下坠,清凉的池水涌入他的肺部,夏油杰睁大眼睛。

在水中,他似乎感觉得到有什么在变化。悟的短发变长了,长如水中从未被修剪的水草,魔女的发辫,它们裹住夏油杰的手脚,将他拉开,拉平,四肢张大。我们一般用祭品来形容这样的捆绑方式。悟在触手似的长发里吻他,仍然是美丽的面孔和美丽的眼睛,水里很冷,夜晚带走了白日积攒的最后一些温度,悟的舌头柔软,也是冷的,但这份柔软和冰冷显然挑起了夏油杰另一处的兴奋……

事实上,夏油杰并不能看清自己下身真正的样子;研究报告显示人鱼的生殖器官类似于海豚的泄殖腔,与人类女性的器官更加类似,悟在用那里包裹他吗?他仿佛身陷一处潮湿柔软的湿地,泥土、海洋,还有低垂下来,以包裹其中的天空,留在碎掉的陶罐中一洼掺了泥土和尘的雨水,干涸后只剩下一团边缘模糊不清的圆形污渍,他的意识此刻变成了那个褐色的圆点。

在其中,夏油杰尝试夺回主动权。他握住悟的手腕,随后,在那一条苍白的手腕上浮现出一片青紫痕迹,青色,死去许久的尸体的瞳仁,像福尔马林试液在阳光下也无法反射出的温暖色泽。于是他只能放弃,像鮟鱇鱼的雄性那样甘愿成为雌性的附庸……

悟说,杰。

它带着夏油杰的手抚摸自己的腹部,用蓝宝石一样的眼睛传达神祗的要求。夏油杰原来有一双指甲修整得完美的手,但它们,那些指甲意外地变得尖锐了,像利刃,可以划开一切软弱的皮囊:然后他用手指撕开悟的腹部。

即使在水中,夏油杰也似乎听到皮肤和肌肉像布料一样被撕开的声音;他感到疼痛,仿佛悟的痛苦烙印在了他的身上,那些疼痛先前消失了,如今卷土重来,又愈来愈烈,他喉结上下滚动,尝到自己口腔中发腥的甜味。悟蛊惑着他,要他撕开它的腹部,那不是红色的血,那是蓝色的粘稠的像融化了的水晶在石板上游走一样的东西……夏油杰将手伸进悟的腹腔,就像将手探入一只松软的皮革包裹里,去摸取自己想要的玩具。

他的手指抚摸过那些缩在一起发抖的脏器。肺脏。随呼吸的节奏不断蓬起又塌陷成一座柔软堡垒,氧气和二氧化碳在中间交换,原来人鱼也具有呼吸的器官,而正常的海洋生物只会拥有过滤海水的腮。但悟不一样,它应该是完美的,什么都拥有的……夏油杰好奇地捏住它,而悟像母亲一样容许了这一切。

婴儿被分娩出母体时,是不是看见的就是这副光景?

有一束玫瑰要在他身体里绽放,边缘锐利,叶片卷曲着刮伤柔嫩的地方。一些东西,像水银,沿着他的血管爬行。然后下坠、下坠,再下坠,变成一轮滚烫的月亮,融化掉,它们尖叫着,从夏油杰的身体里呼啸而出,然后降落,到它们应该到的地方去。

悟露出餍足的微笑,它重新抬起手,环住夏油杰的肩膀。如此亲密,好像情人拥抱,喃喃对彼此的爱语。不必再等了,它在悄然的静谧中向夏油杰微笑着保证,我们很快就会永远地重逢。

它如此虔诚地保证,我是爱你的,杰。

我也爱你。夏油杰喃喃地回应。

他抬起头,透过池水,看见头顶是一轮猩红的月亮。


到第二天,夏油杰在自己的睡床上醒来;他翻身下床,在床底找到一枚金色的戒指。这只戒指如此怪异,风格并不属于人类所认知的所有流派,但依旧美丽,使人离不开眼睛。他似乎明白这象征什么,将它戴上无名指,注视它有生命般的收缩,箍紧研究者修长的手指。

他整理好自己,重新穿上研究者的白大褂,接到通知,要紧急集合,清点人数。

他如梦游般走出房间,抵达指定的集合地点,大家都被紧急通知唤醒,精神不济,嘟嘟囔囔,抱怨今日的暴政。他意识到这一点,那些拥有苍白皮肤和浮肿双眼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彼此之间如此相似,几乎再分不清楚个人特征。他们在空气中用嘴唇呼吸,凸起的双眼不时转动,皮肤浮肿,仿佛底下正有液体流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或对方的变化,夏油杰是唯一发现者。

他们被召集,是为了这件事。主管和控制场面的警察宣布——他们也同样有着苍白的肤色和凸起的双眼,手臂垂下,手指间像是有皮肤粘连,说话无精打采——昨日夜里三点,研究所的一名低级员工在宿舍内被谋杀。

他们在现场没有找到凶器,也无从判断凶手来时路径,一切密封完好,监控显示无人进出。仿佛死者只是躺在被子里静默地停止呼吸,像一座古城坍塌。警方的调查显示尸体被划开,像被剖开待用的鱼,内脏消失,只剩空荡的内里还有外部萎缩的躯壳。

警方宣布,在真相没有揭开之前,所有人应当待在自己的宿舍里,关注事态,时刻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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