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陵之东,不知几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名归墟。当是时也,日月皆遭神人所蔽,无光履地,在昼犹昏,人行道中,景物弗见,举目幽冥,而心皆惴惴焉。彼归墟之上,水积成渊,渊深无底,无名者埋种于此,而有硕木倏然成形,直上百丈,上结藂条如车盖,苍虬嶙峋,横亘于空,绵延万里,尽覆阙陵之地。后其民绕城步步燃灯百十余里,上书所愿,以昏时祠到明,而有万千灯飞于高,挂于枝梢,似树生花,摇摆随风,璀璨浩渺,煌煌天地。世间之人,参差远迩,悉可见其光,既引生人路,亦引亡者渡,而万物可尽得归处。人感其恩,谓之安隅城。城在云居处,灯火生流萤,聚散翩跹,粼粼为光,荡漾东天,明灭堪见,呈星河之状,代日月之华,虽死而不朽,百代而弥存,送罢无名客,复送远行人。
——《端云旧谈·异闻录·安隅城》
[安隅]
我站在枝芽上,看着云层缓缓向下流淌。
我于此处不知呆了多久,突然惊觉之时,四下已开满了发光的花朵。
这里叫做安隅城,城内城外都是无穷无尽的海,云朵在海里来回翻腾。
我生于斯,长于斯,便也给自己取了个与此地一致的名字。
那日,本是空荡的城镇,突然多出了很多的人。
我避开人群,盘着腿在云边坐下,忽而一叶扁舟,撞破天的一角,出现在云的深处。
那个破开的洞里,露出一座翠绿色的城池,而那小舟正拖着厚重的云霞,从翠绿的城中缓缓驶来。
船头站着一个人,有着和那座城一样好看的颜色。
我想唤他的名字,可惜自出生之时,我的耳中除了无尽的雨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响。
我徒劳的张开嘴,也不知自己可曾发出些许的音调。
在我还犹豫不决的时候,他静静地出现在我面前,伸出手轻轻遮住了我的耳朵,雨声突然不见了,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商羊]
我住的地方叫做安隅城,这个世上有很多安隅城,我只是住在其中的一个。
不过不同的是,我住的这座安隅城在不断的和别的安隅城分离重合。
我在找一个未曾见过的容颜。
那日我醒来,四周的景致全都变了个样,我知道我又遇上了一个新的安隅城。
我撑着船桨到来的时候,她正坐在那里,衣裳白过了身边的云朵,眼中停泊着万千的灯火。
她像她,却又不像她。
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我想我已知道她是谁,我走过去轻轻遮上她的耳朵,而后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起了话。
“为何耳中尽是雨声。”
“因为,那是你的故乡啊。”
[安隅]
城里的人越来越多,三五成群地聚拢在每一朵花的周围吸食着花中的火光。
反正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我索性远远避开,在一个僻远的枝头懒懒地坐下。从有记忆开始,我便生活在这片枝桠上,这里的花年数久远,多半已暗淡无光,旁人无意问津,于我而言倒成了个世外桃源般的去处。我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这些花啊,一朵朵从很远的地面慢慢飘上来,渐渐挂满了枝头,如此看着看着,耳中的雨声突然消失了,便知是他来了。
商羊的手温暖和煦,轻轻覆上我的耳朵,便传来一阵轻糯绵润的声响。
每当此时,我都会愣愣地看着他。我啊,大抵是不能出声的缘故,生平对声音好听的人总是十分艳羡。由此,爱屋及乌地对语调绵长的商羊也不觉亲近起来。
他说啊,水升而成云,云落而成雨,而我们都是那些未曾落下的云,因为喜欢上了花草,而化作了荧虫的模样。
他说啊,这些飞上来的花,写的都是世人的心愿,其实这阙陵之地,天地尚且不全,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不过世间常态,他们又何尝不知,偏要将希望寄托在这孱弱不堪的灯火里,到最后反倒都果了我们的腹。
他说啊,他的故乡也是一个叫做安隅城的地方,那里有着与这里一样的建筑,一样的街道,一样繁盛虬结的枝桠,在那片枝桠的尽头是他的家,跨过两条街是学堂,从家走去学堂九百步,从学堂走回家七百步,这便是他童年的全部记忆。后来他离开了那里,行走在阙陵大地,那时的他被人们敬称为雨师。
他还说啊,他走过很多的路,见过很多的人,却一直在做着一个相同的梦。在那个梦里,有一个同我像极的人,曾穿过风雨伴着他度过数百年的夜晚,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在每个梦的最后啊,那个女孩,都差一点就成为了他的妻子。
渐渐地,我喜欢上一边轻轻伸出舌头舔着花上的火光一边听他说起许多好听的话。
听到动情处,总会身临其境般笑得脸颊微红,而后低下头,透过眼角的余光轻轻看着他眉眼迷离的模样。
[商羊]
我的故事啊,开始在安隅城中一个叫做风雨殿的地方。
那也是每晚梦开始的地方。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风雨殿的学堂里。
今夜月光正好,照进窗来,讲台上的夫子仍在喋喋不休。
学堂在城里,城挂在天上,天是阙陵的一片天,阙陵是天上的一片叶。
夫子如是说,很久很久以后,当我走出安隅城的那天,我才理解夫子所说的话。
而那时的我,正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安静地趴在云朵上,宽大的衣裳随风晃荡,娇嫩的肩胛骨露出小小的一段来,纤巧玲珑,肌理流畅,小巧的脸颊半埋在月光里,一呼一吸,口鼻中便飘出许多云朵。
这个姑娘啊,总是这样出现在我的梦里,却从未出现在我的的记忆里。
她总是一睡一宿,而后在散学的时候准时醒来,也不急着收拾书卷,而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起头仔细凝视着窗外不远处那朱红色的宫殿,瞧着姻缘树上的红绳越结越多,红烛的烟气越飘越高,就会露出满面欢喜的神色,然后凑到我的面前。
“你看,风雨殿和月老庙,只是隔了一条街而已。”
在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眉眼口鼻,都像极了安隅。
那时的月光是温热的,云朵是雪白的,姑娘裹着一身云朵,在月光里轻轻靠在我的肩上,紧紧抱住我的胳膊,笑得脸颊微红,而后低下头,轻声对我说:
“还差那么一点,我就可以嫁给你了。”
[安隅]
商羊的故事里,总是下着雨。
数百年来,他走在雨里,千山万水都翻遍,攒了长久的故事,终于碰上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那些个故事啊,或是真实,或是梦境。连他自己都已辨不太清。
还记得的,只剩下一个叫作江湖的地方,那里的云气总是升腾不息,将一切都藏的严实,商羊站在叶上趴在风里搬进了鸟的眼睛,云儿悄悄挂在头顶,倏地便落下一身的雨,雨珠划过脸颊,落在江湖里,渐渐凝聚成一个个姑娘的模样,那些雨露做成的姑娘们,在斜桥边,在高楼上,一个个眼眸如波,笑意盈盈,轻招纤手,都是百年来魂牵梦萦的模样,只是啊,她们像她,可都不是她。
故事每每讲到这里,他总会微微仰起头,眯着微红的双眼仔细的看着我,而后千百次的问我一个相同的问题。
“你去过安隅城的根吗?”
那是一个叫做归墟的地方,他曾费尽千辛万苦,去到那里,因为曾有人告诉他,穿过那里,便能遇见神明。而他在归墟的深处探访许久,竟真的寻到了神明的居所。那是一个简朴的木屋,屋里除了一张古旧的书桌,别处都堆满了凌乱的书稿,他随手翻开其中的一篇,里面讲述着一个叫做魅生的女子,就在书卷翻开的刹那,故事突然活了过来,笔墨绘成的小人儿,纷纷从卷中站起,或急或缓,一一飘离纸页而去,只在书卷之中,稀落散乱的留下一行古字,“我啊,写了一生风骨,爱的果然还是皮囊。”仿佛自嘲一般泼满纸页,笔迹未干,墨痕犹新。
“安隅你知道吗,在那里,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
他说他在那些书卷中,见到了梦里那个女子的名字。那是一个雨夜的故事,故事很短,一个红着脸的姑娘抱着一盏素白的天灯站在雨里,夜色昏暗,云气缭绕,只有灯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若隐若现的映出灯面上几行秀气的诗句,“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而她的名字,就题在那首诗的末尾。
在那个故事里啊,没有情节,没有对白,雨中的姑娘突然的脸红胜过一切甜言蜜语。
商羊的话啊,我一直当作故事来听,直到听到这首诗,我突然一楞,想起了一个曾被我吃掉的心愿。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一个下雨的夜晚,飞上来许多许多的灯花。
而其中的一个啊,就写着这样的四句诗。
我找了许久,终于在枝桠的尽头找到了它们的踪迹,在其中一个暗淡的灯花上面正写着那首诗,只是那盏灯花里早已经没有了光。
我这才恍然大悟,我当然会像她,因为我就出生在她的心愿里。
我紧紧地抱着这个破旧不堪的灯花,从枝桠尽头向他跑去,想要告诉他这个姑娘的秘密。
其实啊,那个姑娘,你看着她坐在你的身边,而你见到的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她,光线将她的模样一直带到这里,她的人啊早已化作了灰。
其实啊,若是可以,你触碰一下那个女子便可知晓,她曾经却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而今不过只是一团光,只是一段影像,投射过千百年的光阴在你的面前播映。
可我发不出声音,不知该如何告诉他,只能将早已暗淡的灯花塞进他的怀里,指了指虚幻的火光,又指了指灯尾那个娟秀的名字。
而他只是僵硬地弯下腰将灯花缓缓抱住,一脸木讷的看着我,嘴里反复念着:
“下雨了...”
[商羊]
从风雨殿到云梦泽,从云梦泽到铸云台。
我跟着你,山走一程,水又一程,
一走又走到了十五的夜。
那夜的铸云台月光皎洁,你抱着素白的天灯站在连天的海浪里,光柔和地落在你精致的脸颊上,不施粉黛,月华成妆。
而我静静地站在浅薄的礁石中,低头是云,抬头是你。
我的目光,抚过你的眉眼,掠过你的双肩,而后总是拉近定格在你手中抱着的那盏素白的天灯上,那张灯上字迹清秀,工整的书写着四行楷字:“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在诗尾的落款上,端端正正的写着两个娟秀的小楷--夜来。
夜来...夜来...
而你不知何时竟伏到我的耳边,悄悄说起了话:“我们雨师啊,若是喜欢一个人,光心里念着那人的名字自是不成的,可也不能用些情啊爱啊那么俗气的字眼,要我说啊,只要告诉他,下雨了,就足够了。”
你紧紧地抱着天灯,云朵在你身边的石头上逐渐升腾,团团簇拥着绕上了天,忽而就落下了连绵的雨滴。
我站在淅淅的落雨里,姑娘的身影渐渐模糊,面容却愈发的清晰,那副眉眼啊,是沧海的水,是巫山的云,是夜来幽梦,是床前明月,分毫不差,尽是我思念已久的模样。
那个人啊...
“你可曾触碰过她?”
我脑中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而后我看着身边的姑娘,犹豫片刻,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当真与她接触的那一瞬,我才发现,我竟然触摸不到她,我的手径直穿透了她的身体,她却依旧在自顾自的说着话,面对着我却又不像是同我言语。
“你...”
姑娘转过头,朝着我笑了笑,指了指手中的那团火光,又指了指自己。
我突然惊醒。
而后的故事,我也不再知晓,
不过后来啊,我们应该没有在一起吧。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
真是可笑啊,我们又怎么能在一起呢。
[安隅]
第一缕凉风吹起的时候,飘来了漫天的红叶。
我抱着灯花站在柔软的云朵里,看着叶子从天角的缺口飘进来,穿行过安隅的街头巷尾,而后纷纷扬扬,落满人间。
云朵的尽头,那个随商羊而来的城池,耸立在天角的缺口中,渐也变得赤红。
可商羊啊,我已许久未曾见过他。
云层广袤,雾气缭绕,他终日躲在这片云里,我寻他不着,又呼喊不出,只得提灯来找。
天风骤疾,吹的灯火忽明忽暗,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潮湿的云朵上,也不知究竟走了多远,鼻中突然钻来一阵浓郁的酒气。
我不经加快了脚步,一路朝着酒深处跑去,将脚下的云朵踩出一团团四溅的水花。
我找到他时,他正高举着酒坛,朝着口中咕嘟地灌着酒,眼神迷离,脸颊红过了面前的火光。
他本在大笑,却在见我的那一瞬哭了出来。
丝丝缕缕的云气从他的眼角溢出,他不自觉的伸手去擦,本在手心的酒坛却哐当一声砸在云上,转眼碎了一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全然不知地踩在酒坛的碎渣上,透过火光痴痴地看着我,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突然猛地将我拉到身前,伸出双手紧紧捂住我的耳朵,前额相抵,一双眸子离我不过咫尺,泪水盈眶,红的发烫。
双耳已被他的手牢牢紧捂,过得许久,耳中却依旧响着淅沥的雨声,我正疑惑着,未歇的雨声中忽而传来他含糊的低语,满口的酒气扑鼻而来。
“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呵呵...你啊...”
他站在我的面前,哭的自己都渐渐变淡,我才发现,原来是真的下起了雨。
他呢喃半晌,突然推开我,踉跄着朝我身后走去,踢翻了一路堆叠的酒坛,那些酒泼在天上,聚成了漫天的黑云,踢开一坛便是一阵倾盆大雨。
雨一阵又一阵,不知冲毁了多少房屋田地,直到哭声四起,他才突然惊醒。
自那日之后,他再未提过此事,于那个姑娘再闭口不提,也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戒去了酒。
他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商羊,踏雨而来,乘风而去。
只是,他总是在雨里一呆许久,也越来越沉默寡言。
我担忧的紧,日日伴在他身旁,慢慢学着他的嘴型开始说起了话,喉咙哽咽,唇齿启合,明明相同的口型,却发不出丝毫的声响。
初时为安慰他,还有些拘束,时间久了,反倒自在了,絮絮叨叨,胡言乱语,说什么都可以,反正他也不会听到。
渐渐地,我喜欢上了在他耳边说话,而后在他疑惑地朝我看来时,轻笑着跑开,飞到高高的叶子上,看着他无可奈何摇着头的模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商羊心境总算恢复了些,虽眉眼无喜却也不再成日叹息,司雨亦是尽忠职守,未再出丝毫纰漏。我乐得与他调笑,他也时有回应。
而后有一天,又到了落雨的时日,我站在枝头等他,却未等到他来。再往后多日,他都未曾来过,无人照看,天上再无雨落下。渐渐的,连云朵都开始龟裂干涸。
我坐在枝桠上,看着地上的灯越飞越多,一一看去,都是求雨的心愿。
灯花挂满安隅城的那日,他终于来了,孑然地站在稀薄的云气里,身形高远,眼眸清淡,却未着雨师服。
“跟我来。”他拉过我的手,带着我走过干涸的云面,一直走到云朵的尽头。
“摸摸看。”
我抬起头,那个被商羊撞开的洞不见了,原本应是缺口的地方被严实地盖住,我伸手抚过,触感丝滑柔顺,像极了身上所穿的绢纱。
他朝着我轻声笑了笑,
“我回不去了,我再也下不了雨了。”商羊静静的抚摸着那个被盖住的洞口,语气平淡,不含丝毫情绪,“可不祈雨的雨师又算什么雨师。”
我正愣愣地看着他,商羊转过头来看着我,语调忽又轻柔起来。
“安隅...我今日是来与你道别的。”
“时日到了,两个安隅城要分开了,我也快要消失了。”
他站在我面前,身影越来越淡,我惊慌地伸出手,却再也触碰不到他,耳朵里重新下起了雨。
“只能独留你在此了,抱歉。”
欢情未接,将辞而去。
商羊看着我,忽然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线,浓密细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瞳孔,他的嘴角扬成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然后,
他便不见了。
我再也找不到他。
在他走后,我日日坐在这里,看着天灯一盏盏暗淡。
只是后来飞上来的天灯越来越少,大地上的灯光也渐渐稀落。
没有灯花可以吃,我看见城里的人一个个死去,
树上的星河死了,天地间又回到一片黑暗。
已经许久许久,再无天灯飘上来,
城里早已没了人,我趴在与商羊初遇的枝桠上,身体孱弱,目光溃散。
天空中忽而传来布匹撕裂的声音,
一滴雨珠落在我的脸上,
而后哗啦一声,整个城里大雨滂沱。
在倾盆的大雨中,忽而晃晃悠悠的漂上来一盏湿透的天灯,
灯花落在我的手边,我用尽力气伸出手去,触摸到火光的那一瞬,我看见了一个人。
我看见了你最后的模样,四周空旷,大地干涸,你一个人逆着大雨前行,满面尘灰,衣裾随风作响,你一步步走到大地的尽头,高高举起一盏素白的天灯,而后站在一片暮色里,无声无息,也许是孤独,也许是满足,满目却尽是苍然。
在你身后,那个世界,尽是哭声。
我缓缓闭上眼睛,紧紧抱住那盏灯花,渐渐睡去。
抱歉,我等不了你了
不过我的余生,都给你了。
[商羊]
已多久未曾感动过。
我醒来时,正躺在一片雪白的云朵上,满目都是刺眼的光。仿佛已太久未曾见过日光,一时竟有些头晕目眩,我不经伸出手遮挡,阳光落在褶皱枯黄的手上,在手心析出了一层浅浅的水花,我眯起双眼,面容就倒映在泛起的水花里,那是多么苍老的一张脸呵,目光浑浊,眼窝深陷,眉间眼角竟是深深浅浅的皱纹,长发花白干枯,稀疏地自两鬓低低垂下,我愣愣地看了好久,才忽然醒悟过来,我啊早已老的不像话,那个数百年前被我撕开的洞口,早已变成了新的太阳。
又是一无所获啊,片刻的恍惚之后,我叹了口气。
故事要从前些时日说起,但凡这世间的雨师啊,一难过,天地间就落起了雨。所以雨师们为司其职,总要找些事情让自己心潮起伏,小到儿女情长,大到苍生社稷,一生矜怜,爱恨缠身,每每活不过少年,便已将自己全都落成了雨,消散在天地间。而我不知何时起,竟没有了这样的情绪,一路浑浑噩噩,竟一直活到现在。人一旦上了年纪,头昏眼花,旁行踽偻,成日无精打采,日子便过得愈发倦懒,左右无事,索性终日躲在云里睡睡醒醒,消磨残存的光阴。
我以为余生便只如此了,却在某个悠长的午后,我梦到了一个姑娘。
姑娘明眸皓齿,一身雪白,轻踮起脚站在风里。
“傻小子,就这么忘了我呀。”
那个姑娘摆动着洁白的衣裙,笑着笑着,一转身,背影成了烟。
我突然记起了她,她是夜来。
我最爱的姑娘啊,不知什么时候,我竟忘了她。
梦醒了,我在云朵里辗转反侧,可无论我再怎么闭紧双眼,也再没见到她。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寻而不得,思之无用,我索性将记忆都化作了梦,而后回到每个梦里,去寻找夜来的踪迹。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是非对错、聚散离合,我身临其中,感同身受,却无力阻止,仿佛被线牵着的木偶,只能依着剧本重来一遍既定的情节。
梦之所向,余身随往,从风雨殿到云梦泽,从云梦泽到铸云台,我站在叶上趴在风里搬进了鸟的眼睛,耗尽岁月走遍了千山万水。
原来我也曾发疯似的去寻过一个人。
水气浓郁,云彩渐生,一朵朵从我的身边缓缓飘过,她们都像你,可都不是你。
如此辗转跋涉过一个又一个梦境,终于在一个云气升腾的雨夜,一个红着脸的姑娘抱着一盏素白的天灯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恍惚中朝着你伸出手去,却有那么一个人忽然拦在我的面前,她告诉我啊,此时的你早已成了光,成了投影,成了一切虚幻的物事,却不再是我的夜来。
我侧过脸看着你,中间却隔着千万年的光阴。
对了,那个拦在我面前的人,叫做安隅。
在这之后的梦里,我遇上了她。
那时的阙陵被蒙上了一层厚实的幕布,日月都被隔绝在外,只有这立于天地间的巨木,挂着璀璨的星光。
我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随着安隅城一起来到了这里。
我撑起小舟朝着那片星光划去,我知道啊,在枝芽的尽头,有个姑娘正静静地坐在那里,星光聚成了她的身体,又是一个你的模样。
再往前走,我撩开一片遮挡的枝叶,跨过了千百载的岁月,她终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多久未见了,安隅。”
我一见到她,天就下起了雨。
雨滴落在云层里,云朵依在枝芽上,
当时未曾觉得,而今细细看去,处处都是耀眼的星光。
而后的故事,都在酒里。
回忆是一条既定的路,我只是个旁观之人。
自天帝之命来后,雨已停了许多年,夜来也再没踪迹。
既是身不由己,亦是情难自禁,
生死因果,前缘既定,我不愿去想,只是抱着酒坛,越喝越是清醒。
我第一次喝酒是在何处?
那时秋风还未起,云朵都飘得很低。
那时的酒很烈,喝下一口便要呛上半天,哪像现在这般平淡无味。
那时的姑娘很美,花草很香,人间天上都还未成终然浩劫的模样。
我努力睁开迷离的双眼,满目尽是璀璨的星光。
对,就是这里了。
我在星光里看见了你的脸,明知是安隅,沉寂已久的心却突然噗通一声剧烈跳动。
或是因为她本就出生在你的心愿里,她啊,像极了你。
多久未有过的感受了,我喘着粗气紧捂住自己忽而炽热滚烫的胸口,缓缓抬起头,想再多看你一眼。
身后的天空撕拉一声裂个粉碎,露出一个硕大的洞口。
一滴雨珠从裂开的洞中飘下,落在了安隅城,
而后哗啦一声,整个城里大雨滂沱。
我看着自己站在那个破开的洞口,抱着酒坛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却突然弯下腰,抱头痛哭起来。
你不见了,我救回了人间。
天地间都是落下的萤火,它们都回到了最初升起的地方,
那些个住在安隅城中的人儿,重新化回了光,一道道落回大地,回到了那些被它们吃掉的愿望最初升起的地方。
我站在大地的尽头,仰望着漫天落下的星光。
我在等一个人。
在梦里啊,那个坐在枝桠的姑娘变成了一团光,
摇曳的灯火,落在安隅的天上,云梦的水中,还有铸云台升腾的雾气里,都曾是夜来心愿燃起的地方。
我将一盏天灯放到天上,而后我终于等来了她。
落下的光化作了安隅的模样。
安隅黏在我的耳边,絮絮地说着话。
“商羊,你的声音真好听。”
“商羊,你会一直呆在这里了吧。”
...
“商羊你放心,这里飘上来的灯火我都记得。”
“商羊,我会帮你找到那个姑娘的。”
...
“我记得啊...那个姑娘...她叫...她叫夜来。”
“商羊你一直陪着我,是不是因为我很像她。”
...
在低语中,那天上的人呵,一字一字,缓慢有力,诉说不停。
那个不能言语的姑娘,在这千百年后的梦里,在快要消失的一瞬,才终于走漏了心声。
“会记得我吗?”
姑娘的身影渐渐虚幻,我缓缓侧过肩,她轻轻的靠在我的身上。
“不会,”我拼劲全力,只不过扬起了嘴角,轻声对她笑了笑,“我陪你。”
故事的最后啊,那一只纤细的萤虫,停在灯花上,倏忽散作了天地的光,落了一缕在我身旁。
那只被它遗落的灯花,静静挂在空无一人的安隅城里,灯火微明,露出了浅藏的一行字迹。
“下雨了。”
字字情深,与烛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