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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自己好像拥有了一项超能力
——可以用意念改变物体位置。
这个秘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
一
今年是我来S市的第十年了。时间过得真是快，当年以县城第七的成绩考来这座大城市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我家境不差，可是面对S市的高物价和高房价，还是会时不时产生格格不入的自卑感。
凭借着姣好的容貌和袅娜的身姿，我挤进了一家几乎只招收本地职工的国企。我的上司是个脑满肠肥临近退休的中年男人，他学历不高，可是却精于交际。他善于在觥筹交错中铺设自己的人脉，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个心宽体胖的老好人。
他的所有履职报告和工作材料都是我写的。只需要在落款处简单加盖一枚私人印章，我费劲心力的劳动成果便都成了他的所有物。
“代青，除了在我身边写写东西，你还能干什么，不要老想着换岗，你做不了。”
我知道我只是一支“好笔”。
他的每一顿饭局都是我筹划安排的。只需要在举杯时讲上几句“发自肺腑”的祝酒词，我忙前忙后的联络安排便都成了他的良苦用心。
“代青，读书好在搞好人际关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职场上靠的是情商。”
我知道我只是一瓶“好酒”。
在他一次次激昂的演讲背后，是不分时间场合地让我更改文案。在他一次次慷慨的宴请背后，是再三跟我确认菜价和酒品。
伪善，斤斤计较的样子让我厌恶至极。我想逃，可是没有人比我这个异乡客更需要这份看起来体面稳定的工作。
每个月房租五千，餐食聚会三千，化妆品服饰三千，还有零零碎碎的账单都在提醒我，你无处可逃。
所幸，除了每次醉酒时，他会抓着我的手反复揉搓，会仔细抚平我紧贴大腿的一步裙，别的他都不会做，更不会提。他也算个聪明的领导，不会让一个外来妹成为一颗不可控的炸弹毁了他可一不可再的地位。
二
公司前不久成立了一个新部门，据说组员可以根据引资项目的大小分红。我渴望换岗，明里暗里向领导探了很多次口风，而他每次只会搪塞我。
无非只是在我自己代笔的推荐信上加盖一个私人印鉴，如此轻巧简单可他却总是借故推脱。那枚正方形的牛角印章只会安分守己地呆在办公桌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我常常幻想但凡它可以稍显仁慈，挪挪位置，哪怕只在我的推荐信上驻留须臾片刻，对我来说就算是莫大的恩赐了。
夕阳西沉带走了白日的光彩，夜色慢慢笼罩大地。这对于忙碌整天的我来说却是最享受的时刻，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时光。同事已经陆续离开，我伸了个懒腰，收拾了一下办公桌也准备回家。
柔和的手机彩铃残忍地划破了下班前的平静。
“代青，本季度的履职报告还有工作汇报你再改一下，写得太空泛了。加点漂亮的数据进去，资料在我桌上。”
还不待我反应，电话就被仓促挂断。只有最近通话列表中那一排排相同名字的接通记录提醒我那不是错觉。
脑中闪过仓皇逃离的念头，可最后还是轻叹一口气，径直走向领导的办公室。资料确实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一如当初被放置时一样，我收拾好资料，余光却瞥到那未锁的抽屉。
这枚牛角章会不会调皮地跑到我的推荐信上，然后再不留痕迹地回到原本的位置呢？随即这种可笑的想法便被我挥散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租房的小区，一道黑影闪到我面前，我一如往常蹲下了身子。
“是满月呀。”
满月是条流浪狗，原本四处流浪，直到遇见了我。因为随手喂了吃食，它便一路跟随我来到了我所居住的小区。小区已有四五条结群的流浪狗，看到陌生的满月总是龇牙咧嘴，宣示着主权。满月总是躲避着纷争，只有在我下班归家时，才会现出身形，摇晃着尾巴在我身侧转圈。
满月的名字也是我给起的。它是一只通体黑色的中华田园犬，脖颈处有一块圆形的白毛，我喜欢月亮，于是我给他取名满月。我会投喂他一些狗粮，偶尔给他加餐几个牛肉罐头。
每每看到满月身上的咬痕，我都会心疼。我们都是外来客，除了忍受别无他法。我会仔细帮它上药，可是却从未把它领进过家门，因为房东太太不允许租客饲养宠物。
三
由于加班到深夜，早上起得有些晚，人也昏昏沉沉的，我和往常一样抄着小区后门的小路去公司上班。
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盲道上趴着的一只独角仙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在盲道上无所适从，不飞也不走。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未曾留意到这只小可怜。我的心就这样忽然被揪起来，生怕它被突如其来的一只脚踩扁。
我想俯身帮助它，可是又害怕被周围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于是，我只能静静旁观着它，内心深处却在焦急地呐喊着：
“快啊，快逃啊！飞到树上，这样你就安全了呀！”
我对独角仙这种昆虫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大抵是因为他——高中的实习教师季淮。高二那年的一节晚自习上，我们的班主任带着他来到了教室并做了简单的介绍。他就读于S市的一所名校，趁着暑期回到曾经的母校实习，日常负责批改我们的作业和晚自习的答疑解惑。
初见时，我就发现他很爱笑，眼睛并不大，于是笑起来就像两轮弯弯的弦月。每当做题疲累时，我就会偷偷抬头看他，他身材欣长，肤白胜雪，总是那么醒目那么耀眼。我其实一直想上前和他说说话，可是少女的羞涩遏制住了所有虚妄的想法。
直到一次晚自习，临桌的女孩忽然尖叫了起来：
“虫子，啊啊啊……”
我淡定地拿起了这位侵入者，耳边传来他温和的声音：
“是只独角仙，别怕。”
我轻轻摆弄观察起了这只甲壳虫，发现它并不止呈现简单的黑褐色，甲壳还泛着荧荧的光泽，很是漂亮。
“它又叫双叉犀金龟，细看其实很漂亮吧。”他笑着说道。
“它是害虫还是益虫？”我脱口而出，好奇地问道。
“说不上来，我对昆虫了解不多。”他认真地坦白道。
一抬眸便撞进了他温润如水的眼神里。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我发现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像是一汪缀满星星的小溪，我看着竟一时失了神。
“这么惊异吗？回头我帮你查查。”
后来，他帮我借了昆虫百科，独角仙那页用一枚银杏叶单独标记了出来。我不喜看杂书，学习比较功利，平时只看提高成绩的课辅教材。在我看来阅读人文野史，小说传记，百科图册就是浪费时间。我的发小常常笑话我：“你呀，典型的有知识没文化。”
每每如此，我都不甘示弱地回怼回去：“分数比你高不就行了。”
母亲也对我寄予厚望，她常常叮咛我：
“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考出去，去大城市工作生活，人生才会精彩。” 我从未怀疑过母亲说的话。
某一节晚自习后，我借着还书的由头，终于鼓起勇气探听了他的经历。他平静地告诉我毕业后他会选择回家教书。我不解地问他：
“值得吗？”
他抬头望望明月，沉默半晌，轻声回答道：“你还小，还没想清楚自己未来的路呢。”
那夜，我们坐在教学楼前的石阶上自然又随意地聊了很多。月明星稀，蛙声一片。教学楼前的大理石桌凳被照得蹭亮。一切美好得有些梦幻。
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S市。临行前，他将手机号码写在纸条上，郑重地跟我说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随时联系他。我小心翼翼地收下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放进钱包最里侧的隔层里。
我知道，我不会回去，也不能回去。“留在大城市生活的人生才会精彩”是全家的希望，更是执念，我没得选，也逃不脱。
四
我的思绪被一只忽来的大脚拉回，眼见它即将踏下，忽而脚一偏，踩在了边侧。我长舒一口气，心想这次还算幸运，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我定定看着这只独角仙只盼它能早点脱离这危险的境遇。仿佛受到了我的感召，它竟真的飞了起来，可诡异的是这只独角仙并没有煽动翅膀，更像是被一根隐形的丝线牵扯着甩回了树上。
目睹这一幕的我错愕极了，难道是我用意念操控的吗？
我转而望向路边的蒲公英，抬手瞬间，那些白色冠毛便齐刷刷地朝我迎面飞来。震惊之余，我听到了犬吠声，好像是满月！它正冲着我的方向大声叫唤。
清晨的阳光忽然变得有些刺眼，精神一时有些恍惚。隔着车流不息的马路我看不真切，它在路口踟蹰不前，但又似是随时都要冲入来往的车流。终于迟疑片刻，它还是毅然决然地冲出了路口。当一辆黑色轿车快要撞到它的时候，我动用了我的超能力！
我集中注意力，轻轻抬起了手，只见满月顺着我手指的指向飞了起来，划出一条弧线，又落回到了地面。我摆摆手，哑声呼喊着：“快回去吧，等我下班回家给你买牛肉罐头！”它好像听懂了，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着，涌动的人流迅速遮挡了视线。
经历了刚才这一系列险象环生又诡异的事件后，我揪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整顿好心情才察觉周围早已人声鼎沸，难道是因为有人留意到了刚刚这一切？
“滴嘟，滴嘟…滴嘟……”
手机突兀地响闹起来，吓了我一跳。听筒里传来那熟悉的吼声：
“代青，你怎么还没到？都几点了？昨天晚上让你写的履职报告，我马上就要看到！”
“对了，你把推荐信也一起拿过来吧。”
“嘟…嘟…嘟……”
依旧是不容我反应便挂断了电话，周围的喧闹声骤然消停，我的脑海中只反复回荡着那句“推荐信也一起拿过来吧”。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我顿感身心舒畅，心里开始盘划着未来：
如果可以顺利换岗，依据新部门公示的分红制度，只要努力拼搏，不出五年我就可以凑到购房首付款。我所求不多，只要够买一间四五十平的一室一厅就够了。最好带个阳台，我要把满月接回来，给它一个温暖的避风港。我要溜着它去炫耀，让那些欺负它的狗崽子看看，它也是有依靠的。
如果可以，我还想养一只独角仙。
我一刻也不愿耽搁，躲避着人流，匆匆往公司赶去。
五
曾经的我从未感受到工作也能让人如此快乐。可期可盼的生活让我浑身充满了能量。此外，我好像还拥有了可以用意念移动物体的超能力。虽然我并不知晓这项超能力有什么大用处，可是我感觉自己是被命运之神眷顾了。只有天选之子，才会觉醒这种异能，我的未来注定不会平庸。
我干劲十足地对履职报告和工作汇报进行了最后的收尾总结，便急匆匆地去领导办公室交稿。他神情严肃地打着电话，我写了一张便签贴在我的推荐信上并认真地写下三个字：“拜托了。”
我朝着领导指了指便签，而后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好。”
虽然不知道他是回应电话，还是回答我。可是心情格外激动，我想一切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在发展，我不再彷徨失措，不再迷惘无助，很快我就能落地生根了。
也许因为心情愉悦，对未来又希望满满，一天的工作很快过去了。不同以往，今天的我没有加班，因为我答应了满月要去给它买牛肉罐头。
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偶遇了并不相识的同事，她们操着本地口音相互攀谈着。其实不必开口，我就能猜到她们属于这里，脸上的骄傲和明媚就是最好的身份勋章。也许不出五年，我也可以和她们一样，笃定且自信。
她们也是去一楼，所以无需我自己按电梯。我站在角落，也并非刻意探听，可是她们旁若无人的对话声却句句传到了我的耳中：
“你听说了吗？今天早上公司门口那条十字路口发生了严重事故。一个年轻女孩倒在血泊里，生死未卜。还有一只流浪狗也被撞到了，挣扎着跑了一段路才倒地，真是太可怜了。”
“我听说了呀，据说那个姑娘还是我们公司的呢……”
六
怪异飞行轨迹的独角仙，飞散的蒲公英冠毛，尖锐刺耳的鸣笛声，喧闹涌动的人流，这一幕幕宛如蒙太奇的画面在我脑海闪过，昏沉了一天的我如梦初醒，早上公司门口竟然发生了车祸！
我以为我所拥有的超能力不过是车祸的冲击带来的假象。不过没关系，希望才是最卓绝的超能力。只要播下希望的种子，总会开出花的，也许需要漫长的等待，也许伴随无助和失望，可总会有一天破土而出，在最不经意间给你惊喜。
换做从前，我大概还会小小羡慕那个可怜的同事，至少她短暂逃离了无望的生活。而现在，我却无比庆幸自己坚持了下来。此外，我下定决心要翻出藏于钱包最里层的电话号码，连开场白我都想好了：
“季老师，请问怎么饲养一只独角仙？”
陶醉其中的我转念想到了满月，那条黑色的狗是它吗？应该不是，它的脖颈没有圆形的白毛。我努力回忆着，可是又无法完全确定。我只能不停安慰自己，不是它，满月白天不会离开小区，满月胆子小，不会是它。
片刻功夫，电梯门关上了。她们好像压根未曾留意到我，连电梯门都不给我留。
“真是没礼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