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姐,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就出嫁了。那个时候正是举国上下食不果腹的困难年代,大姐被嫁在认为有吃的粮食多的山外。
父母那时大概四十岁左右,每天要到生产队出工挣工分,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只记得父母出工时,是奶奶在看着我。
我没有大姐出嫁前的记忆,所有的记忆都是从大姐有了小孩后,母亲领着我去大姐家给我二姐治病开始的。那时我可能是四岁或者五岁,已经有了模糊的记忆。当时二姐好像是患了一种叫做肾炎的病,本来是很好治的,但那时候家里真是太穷了,无钱医治,借都无从借起。父亲没有办法,白天要出工养活一家老小,晚上还会被当作“地富反坏右”中的“富农”拉出去批斗,每天焦虑不安,暴躁易怒,在外面忍气吞声做人,在家里把气撒在母亲和一窝娃儿身上,母亲和几个哥哥姐姐挨打是常事。二姐病了,父亲就准备挨过去,至于挨不挨得过去,那就要看二姐的命了。可是母亲怕了,之前二姐下面有一个妹妹的,也就是我没见过面的三姐,曾经患过全身浮肿的病,无钱医治,七八岁就夭折了。母亲怕这样的悲剧再重演,就在一个落着薄雪的早晨,顶着寒风,抱着我,牵着二姐,投奔她的大女儿去了。
大姐嫁在土地肥沃,麦田金黄,棉田葱茏的晋南一个小镇上,虽然和我们只隔了一条黄河,但那时交通不便,到大姐家,不但要翻越九曲十八弯的秦岭险径,还要渡过奔腾咆哮水浪滔天的黄河古航道。负小携幼的母亲,翻山越岭,弃车乘船,终于到了大姐家。可是,困难的年代到处都一样的呵!大姐家也不富裕。我只记得在我和母亲、二姐睡觉的床的上方,挂着一个馍笼子,我知道那里面装的是白面馍馍,但那不是给我们享用的美味,那是留给大姐的年约二岁的孩子长身体吃的主食,我们平常吃的都是黑面窝窝头,但这已经是很好的了,在家里可是连这个都吃不到的,每天都是清可照人的稀粥和野菜。我每天在睡眠前眼巴巴的盯看着那个馍笼子,然后在睡梦里想象那白面馍馍的香甜,那可真叫一个馋啊!
那时的记忆太模糊了,我不知道在大姐家呆了多久,大姐不宽裕的日子里突然多了我们几张口,困难可想而知。直到多年以后,大姐喋喋不休地抱怨父母嫁她的经过时,我才知道了后面的一些事。
据说当时母亲收了大姐夫二百四十块钱的彩礼,另外给所有去参加婚礼的娘家人,包括媒人一人一件衣服面料,大概去了大人小孩一共七个人吧?现在想想都心酸,就是这些钱及物,让大姐记恨父母几十年。大姐说父母是把她以天价给卖了(几十年后她女儿的原话)。她和大姐夫在婚后的几年里,就一直吃苦受累的还这些债。以致于在父亲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大姐做为子女回来尽孝时,在父亲的病床前就一直给母亲抱怨这些年她所受的苦所遭的罪。父亲脑出血住院,口齿不清但头脑清醒,父亲和母亲就那样一直听着自己女儿的埋怨,不敢反驳。后来我问过母亲,母亲说:“当时什么都不晓得,媒人咋说就咋依,媒人说当时二百四十块钱就是当时嫁女普遍的价格,我把她养活大,还有你们几个要吃要穿的,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我要一个不越外的礼钱也不过分吧?咱这儿一个和她同时嫁人的,人家还给了五百块钱的礼钱呢!再说了,我若一分钱不要,别人还以为咱家女子有啥毛病不值钱呢。”我听了母亲说的话,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对,就问:“那你怎么不给大姐解释解释?”母亲无奈的道:“自己的娃自己知道,我若辩说一句,她有十句等着,她那个嘴能把人吃了。她也是几十岁得了孙女的人了,有些事情她自己思谋去。那个年代谁不吃苦受累?想着那个时候的日子,我都不知道我还能活到现在,她咋不说我为了晚上打麦子的一碗加班饭舍不得吃,端回家分给她姊妹几个把我饿昏了的事。我只是想着多干活多挣工分把我几个娃拉扯大,就没想过别的。她十九岁在当时也是到了出嫁的年龄了,就是收了二百四十块的礼钱还被她说的那么难听,被她记了一辈子的仇,我跟你大(父亲)都是到了活天天活时时的人了,她爱说啥就让她去说吧!只要她心里好受,让她诉诉苦也好。”母亲只能给我解说。我也知道大姐的性格脾气,只能顺着她说话,你若辨解一句,她立马炸毛。
那些陈年旧事大姐不止一次的说给她的儿女听,天长日久的她的儿子女儿都对外公外婆没有了一点亲近感,她女儿曾亲口对我说:“我对我妈妈的娘家人淡得很,我妈妈在娘家就是一块烂瓦片,一棵自生自长的草。”我当时极不自在,要知道我就是她妈妈的娘家人啊!她这是在打我的脸诶!不过她的淡到了我的父亲去世时,我才算真正的领教了。我父亲是周五晚上去世的,周日早上下葬,她正好礼拜在家休息却不愿意送她外公最后一程,还是她自己的老公和孩子对她的冷漠看不过眼,说她:“那是你的亲外公你都不去?你心里过得去吗?”她才不情不愿地坐上她弟弟的私家车历时两个小时来了。
大姐一对儿女的到来给大姐挣足了脸面,她觉得所有儿女中就数她最孝顺了,她当着大家的面让她的儿女每人给我母亲五百块钱,这简直就是对我母亲莫大的恩赐。母亲默默地接过钱感谢着孩子们的孝顺,没办法啊,穷人缺的就是钱啊!推辞显得太不真实了,母亲收下了这份孝心。
大姐吃苦受累是有成绩的,她的两个孩子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211大学毕业的,都有体面的工作不菲的薪酬,这是大姐最引以为傲的资本。她在经济宽裕了之后,有三四年时间在母亲或父亲生日时,会不定期地给父母寄过来二百或三百块钱来尽孝心。后来大姐带着她的外孙女来我们这里玩,那时父母虽年事已高,但身体尚健,陪着她们在县城周边转悠。父母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对她们好,父亲买各种好吃的食物款待她们,但一个贫穷了一生的老人,所能知道的最好的吃食也就是街上卖的油条、酥饼、粽子、煎果之类,父亲一大袋一大袋地买回来,看着大家吃他就特别高兴。我那时就在想,但凡父母亲有,他们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父母亲都是中国最传统的农民,没有经济来源,又年高丧失了劳动能力,买东西的这些花费,都是父母亲从他们那点微薄的低保和拾荒的贴补里省出来的。
大姐那次回来,仍旧重复着她对父母孝顺的点点滴滴。她说那时那么困难,她炼了猪油自己舍不得吃托人捎给父母;磨了麦子把头道面装了一袋又托别人给父母捎来(所托非人被私吞);有次父母去她那里,她把苹果皮削了,她吃果皮给父母吃果肉;她用棉花换粗布捎给父母,因为父母亲实在是连换洗衣服都没有……这些成为经典的孝顺故事,大姐不厌其详一遍又一遍讲给大家听。每次父母都要不断的点头称是,然后不断的说她最懂事最孝顺最理会心疼老人。事实上大姐也确实是对家庭贡献最大的一个,她以一己之力救了整个家庭,甚至救了二姐的命。父母亲一直在我们面前念说大姐的好,让我们感念大姐,莫做负义之人。
大姐那次来的目的不仅仅是带她外孙女玩,还有她儿子一家开车来我们这里的一个景点自驾游。原谅我不厚道的想,这就像一个人穿了一件新衣裳不愿意走夜路一样,总想在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下招摇一番。大姐的得意之色其实一点都没想掩饰,她时不时地说一句她那件衣服是女儿买的几百几百,她那条裤子是儿媳买的几百几百,她外孙女的鞋子是某个名牌几百上千的。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我没见过名牌也不认识。我悄悄给我母亲说:“你看我姐多能显摆?”可我八十岁的老母亲却说了一句让我佩服不已的话:“她几百块钱一件的衣服,和我几十块钱一件的衣服,作用一样,穿在身上都是防寒遮丑的。她过的好就行了,有啥好排阔的?”我觉得我母亲朴素的话里包含着最原始的智慧,只是母亲不知道,富人的生活叫生活,穷人的生活叫活着。尽管母亲的这个女儿在一众贫寒的兄妹中稍显出色,但和真正的有钱人相比,差的还不是一点点。大姐的儿女都是靠知识改变了命运,过上了想要的生活,大姐压抑不住急于显摆情有可原。可是显摆过头了又怕我们这些穷亲戚找她借钱,于是又会说娃们房贷车贷工作压力大之类的话来刹车。她其实低估了父母和我们,父母一生争气,从没向儿女伸手要过钱要过物,一直是自己努力地生活,除非儿女自己愿意给他们,他们有时还心疼儿女日子不好过推辞不要。他们其实和大多数中国父母一样,一生为了儿女,无怨无悔,无欲无求。
后来大姐坐她儿子的车回去时,让她儿子也就是我母亲的外孙给了我母亲二百块钱,并且一再说这个钱就算是提前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了。
大姐是孝顺的,不能说她不孝顺。但她把出嫁时母亲收的二百四十块钱的礼钱记恨了一辈子,在父母的风烛残年里又像刀一样的刺回来,她似乎是把这几十年憋在心里的不满和怨愤吐出来了。但她真的就高兴了吗?我不知道。
父母亲过世之后的三年祭祀,大姐都回来过,仍然是继续重复着这些孝顺往事,我们就一遍一遍默默地听着,随声附和着。因为她是我们的大姐,断了骨头连着筋的血亲,没有了父母的依附,我们就是她在娘家的根,她想倾诉,我们就做她最好的听众,希望她能把胸中的怨气释放净尽,从此释怀,余生安暖,温暖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