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无事不发言的微信家族群,今天又炸开了锅。
大侄子在群里喊:“叔叔,你们快来,奶奶要搬家了。”
搬家?怎么回事?一万个疑问在我心里盘旋。
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我离家远,再贴心也无法常伴母亲左右。每次回到家或打电话,虽与母亲有说不完的话。但真有事时,我也只能干着急,有鞭长莫及的无奈感。
一直以来,母亲喜欢和我聊村里的人和事,我乐于跟母亲说旅行的趣闻,聊起来像亲密无间的闺蜜好友。搬家这么大的事,如果不是突然袭击,她老人家不会不和我说。
母亲现在住的是老瓦房,二十多年了。我读初中那会儿,我家从农村搬到了离县城不远的建材厂,那是我父亲上班的地方。父亲退休离世后,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几个住在那儿。
那是一套近两百平米的房子,还有很大的杂物间和后院。从搬进这套房开始,母亲就在后院栽树种菜,喂鸡养兔,晒花生红薯,像老家农村的土砖房一样好用。
政府限烧红砖,助企业脱困,许多职工下岗了。他们像一群没娘要的孩子,丢了工作没了饭碗,成为社会最底层的一分子。为了生存,他们各谋出路,有的事业有成,买了新楼房搬了出去,有的仍然住在家属房里,固执地守着回忆和不舍。我母亲是其中之一。
厂子被变卖不久,开发商把旧厂房扒掉铲平,盖起了几座高楼,与破败的瓦房形成鲜明对比。偶有人跟住户谈拆迁事宜,没有谈妥。大家抱着不至于被赶走的侥幸心理,想像其他被拆迁人那样得到合理的补偿,没想到现在突然要被强制搬家。
没有谈好拆迁安置问题,怎么能搬走呢?我丢下手里的活打电话给大侄子。
电话那头轰隆隆的机器声参杂着人的叫骂。大侄子怕我听不清楚,扯开嗓子喊:“姑姑,不搬不行呀,挖掘机像坦克一样从隔壁碾过来,水电已停,奶奶怎么生活?”
大侄子没说几句便急着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愣在那儿,许久回不过神来。
我没经历过拆迁,但电视里没少播,各种文章也有相关的描述,当然知道那是怎样混乱不堪的场面。想到老母亲正在面对土匪一般的凶恶,遭遇不由分说的驱赶,我的心一阵绞痛。
家乡与我隔着300公里的距离,我又有鞭长莫及之感。是的,即使立刻坐高铁回去,路上也要折腾掉几小时,回去看到的也只是一片废墟了。
四哥在家族群发语音,吩咐大侄子把能收拾的东西都丢到车里,赶紧带奶奶离开,活着最重要。
再打电话时,母亲已在五哥和侄子的陪同下离开了建材厂,回到起了新楼的老家安顿下来了。
晚上,母亲在电话和我描述:“太吓人了!一大早就来了上千人,几台挖掘机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像石墩子压稻谷一样碾压过来,沙尘滚滚。原来集中在一起的几十个厂家属,被几台机器东一哗啦西一哐铛的声响扰乱了阵脚,这个往东跑过去看看自家的房子塌了没有,那个朝西冲到屋前哭喊连天,与前来拆迁的上千人的凶猛气势形成鲜明对比。
期间谁要是敢说些什么,就有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的高大男人过去把他按进车里,出来时都吓得脸色铁青,不敢再言语。如果有拿手机拍照的,被发现就狠狠夺过去,瞬间摔成烂铁。”
母亲接着说:“只给半个小时的收拾时间,我们在慌乱中差点忘了关在隔壁屋的小黑。它起初吓得没了声音,趴在门缝偷偷看,后来见我们搬东西离开,才知大事不妙,疯了似的狂吠。五哥不顾推土机扫过来的危险,跑去打开锁住的木门,小黑才没被压死。哎!总之比解放前躲日本鬼子还可怕。”
我问母亲:“值钱的东西都收拾齐了?”
母亲停了一会才轻声说:“空调、风扇和锅碗瓢盆都没来得及收拾,丢了好多东西。虽然不值多少钱,可我用了几十年,怪可惜的。你回家常用的那辆自行车也没来得及拿走,以后上街不方便了。”
我安慰母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后给你买新的……”
和母亲聊了很久,始终不敢问她邻居们搬到哪儿去了?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的几个老人,能有再见面的机会吗?不受儿媳待见的驼背阿婆要受委屈了。离婚后说打死不结婚的阿楠终于可以乖乖地住到新女友家。以收废品为生的高雄哥,是否处理好了满屋的破烂?还有邦叔家的那片瓜菜,可惜了。
承载着建材厂人苦与乐的排排家属房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在破砖烂瓦下,消失在岁月无情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儿将是一片不忍直视的狼藉,关于这里的诸多记忆将连同那些没来得及搬走的物件一同埋葬,埋葬在最痛处。
千年后,人们还像现代人这样热衷于挖掘收藏古董的话,看到摆放整齐的碗筷,是否能推想到有怎样的事在此发生?
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就像淹没于浑浊河水里的石头,会在某个旱期露出水面。
厂里人说,开发商也不是没有和大家商量过,只是缺少耐心而已。人家带着工作人员来劝。答应每家不管房子大小,以后给二十万。说不要钱也可以,每套按一半市场价的八十平方的房子,超过的部分按市场价补齐,当然不带装修。
大家七嘴八舌,说二十万能干什么,出去买个厕所都不行。要房子的话还要自己掏钱补差价,加上装修,少说也得十几万。哪里来的钱?眼下搬了就没地方去。
开发商几次没谈成就断了老李家的水,停了老张家的电,砸了黄姨家的房顶。几个胆大的男人对来谈判的人骂了几句难听的话。
开发商看起来很有胸襟与涵养,当时没有和厂家属一般见识,更不屑于开口对骂。人家第二天早上带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来了,二话不说,开机拆房,不看屋里有没有人,不管住户是否已搬开,似乎很无奈地丢下一句:“我也是听xzf的。出了问题我不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