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之美,不舍昼夜
这时,我仿佛目迷于这梦幻般的光亮,不住眨着眼睛。面前似乎腾起一片雾气,模糊了我的视力。这是因为,那纸面上淡白的反光,无力赶走壁龛里的浓暗,反而被那黑暗弹回来,以致出现无法区别明暗的混迷世界的缘故。
提起“阴翳”二字,可能直接会想到的,是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一书提到日式风格的阴翳之美:
所谓美,常常是由生活实践发展起来的,被迫住在黑暗房子里的我们的祖先,不知何时在阴翳中发现了美,不久又为了增添美而利用阴翳。
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
窃以为我们东方人常于自己已有的境遇中求满足,有甘于现状之风气,虽云黯淡,亦不感到不平,却能沉潜于黑暗之中,发现自我之美。
但古代中国文化(如早期并不赋予色调纯靠墨色浓淡调节的山水画)就已经有了“阴翳”的寓意在其中。一定程度上,“阴翳”诉说的是古代中国人的处世哲学、生活理念,自省、缄默、含蓄,甚至带有几分懒散、退避,静观世界、内心的闲适自足。
不过,今天我们重点还是说一下以谷崎润一郎。在他的文字阐述中,以阴翳的浓淡来决了、甚至可以说是开创了一种日式“阴翳美学”。
众所周知,谷崎润一郎1910年发表了《刺青》《麒麟》,这两篇作品给当时自然主义处于全盛时期的文坛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他以豪华绚烂的文章为武器,开创出耽美主义文学、恶魔主义文学的新天地。
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谷崎搬到关西居住。1931年遇到了后来成为他第三任妻子的根津松子,她给谷崎中后期文学创作带去了不少审美上的灵感。
同居时期的松子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1933年出版的转型之作《阴翳礼赞》。这本经典的随笔集,通过对比东西方审美差异,构建出“谷崎式”的东方美学体系。不仅如此,其美学思考在建筑、设计方面也具有相当的现实意义。产品设计师深泽直人、平面设计师原研哉、建筑师安藤忠雄等知名设计师均对这部作品《阴翳礼赞》推崇备至。
深泽直人作品
原研哉作品
安藤忠雄作品
事实上于日本美学而言,还有另一个无法回避的重要概念——侘び·寂び,即一种不刻意突出装饰和外表,强调事物质朴的内在,并且能够经历时间考验的本质的美。
侘び的原意是简陋,在禅宗中安于简陋被认为是一种美德。而战国时代的茶道家千利休,创造了侘び茶,便把这种精神与茶道追求的美学结合了起来,就是所谓:麁相(外表粗糙,内在完美)。体现在茶道上的精神就是:不刻意追求饮茶的地点、环境、摆设,茶器是否华丽、圆润、亮丽,是否由名家制作等等,仅仅追求一点,便是品茶时的“清静之心”。由此可见,侘び追求的是一种无需繁华,不要装饰,直指本源的精神。
寂び,寂在古语中也可写作锖,意思是“旧化,生锈”。字的原义来自于中文,在俳句诗人松尾芭蕉以及能乐的推动下,逐渐产生出了一层美感的含义:从老旧的物体(人)的外表下,显露出的一种充满岁月感的美;即使是外表斑驳,或是褪色暗淡,都无法阻挡(甚至会加强)的一种震撼的美。
侘是在简洁安静中融入质朴的美,寂是时间的光泽。
阴翳与侘寂,交相呼应
构成了日本美学的重要要素
而要感悟这种日式美学,还有比烹一壶茶,阅读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更好的选择吗?
《阴翳礼赞》谷崎润一郎逝世50周年纪念版
跟着谷崎润一郎的笔触,一起感受那阴翳与侘寂交织的日本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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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式庭院」
客厅固然美好,但日本厕所更能使人精神安然。这种地方必定远离堂屋,建筑在绿叶飘香、苔藓流芳的林荫深处。沿着廊子走去,蹲伏于薄暗的光线里,承受着微茫的障子门窗的反射,沉浸在冥想之中。或者一心望着外面庭园里的景色,那心情真是无可言表呢。漱石先生把每天早晨上厕所当成一大乐事,说是一次生理的快感。要品味这样的快感,当数身处于闲寂的板壁之中、能看见蓝天和绿叶之色的日式厕所为最佳场合。为此,我再说一遍,一定程度的微暗,彻底的清洁,静寂得只能听到蚊蚋在耳畔嗡嘤,这些都是必需的条件。我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倾听潇潇而降的雨声。尤其是关东的厕所,地面开着细长的便道,房檐和树叶流下来的雨滴,洗涤着石灯笼的基座,润湿了脚踏石的青苔,然后渗进泥土。那静谧的声音听起来多么亲切!诚然,厕所极为适合于虫鸣、鸟声,也适合于月夜,是品味四季变化和万物情趣的最理想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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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玉石」
中国人也爱玉石,那种经过几百年古老空气凝聚的石块,温润莹洁,深奥幽邃,魅力无限。这样的感觉不正是我们东方人才有吗?这种玉石既没有红宝石、绿宝石那样的色彩,也没有金刚石那样的光辉,究竟爱的是什么呢?我们也弄不清楚。可是一看那浑厚蕴藉的肌理,就知道这是中国的玉石,想到悠久的中国文明的碎屑都积聚在这团浑厚的浊云之中,中国人酷好这样的色泽和物质,也就没有什么奇怪,可以理解了。近来由智利大量进口水晶,较之日本的水晶,智利水晶过于清澈明净。过去,甲州产的水晶透明中满布着淡淡的云翳,感觉非常凝重。有一种名叫网金红石的,内里混合着不透明的固体,反而为我们所喜爱。哪怕玻璃,经中国人之手制作的所谓乾隆玻璃,比起一般玻璃来,更近似玉石或玛瑙。玻璃制造术很早就为东方人所知晓,但不如西方那样发达。陶瓷的进步,无疑和我们的国民性有关。我们自然也不是一概讨厌闪光的东西,但较之浅显明丽,更喜欢沉郁黯淡。无论天然宝石还是人工器物,肯定都带有令人想起那个时代光泽的云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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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纸」
听说纸这东西是中国人发明的,对于西洋纸,我们只当做实用品,此外没有任何感触,然而一看到中国纸和日本纸的肌理,立即感到温馨,舒畅。同样洁白,而西洋纸的白不同于奉书纸(楮树纤维制造的较为厚实的高级和纸。)和白唐纸(使用胡粉(云母、贝壳等研制的白色颜料)刷制成各种花纹的中国纸。)的白。西洋纸的肌理有反光的情趣,奉书纸和唐纸的肌理柔和细密,犹如初雪霏微,将光线含吮其中,手感柔软,折叠无声。这就如同触摸树叶,娴静而温润。(图为美浓的和纸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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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金画」
古代的工匠在这些器物上涂漆、绘泥金画的时候,头脑里必然想到这种黑暗的屋子,以追求作品在贫光环境里的效果。即使是豪华的烫金器皿,看来也是考虑到浮沉于黑暗中的色调以及反射灯火的强弱程度。就是说,泥金画不适合在光明之处一览无余,而是供人们在晦暗之处,一星一点,由部分到全体,渐渐看到底光来的。那豪华绚烂的画面大半潜隐于黯淡之中,催发着一种无可名状的闲情余绪。而且,那闪光的肌理,于暗中看上去,映着摇曳的灯火,使得静寂的房间里,仿佛有阵阵清风拂面而来,不知不觉将人引入冥想之中。假如阴翳的室内没有一件漆器,那烛光火影酿造出来的奇妙的梦幻世界,还有那闪动的光明所荡起的夜的脉搏,真不知要减损几多魅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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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器餐具」
瓷器不可用来盛汤汁,首先,一掀开盖子,汤汁的内容与色泽就一览无余,而漆碗的好处是,揭开盖来送到嘴边这一瞬间,当你看到幽深的碗底无声沉淀的液体同容器的颜色相差无几时,那是什么心情?人固然不能分辨碗底的幽暗里有些什么,但手里能感觉出汤汁缓缓摇动,碗边上渗着些微的油汗,由此可知从这里还在不断腾起水气。这水气使人在汤汁未送到唇边之前,已经朦胧预感到了香味。这一瞬间的心情,比起将汤汁盛在浅白的西式瓷盘里,真是天壤之别啊!应该说,这是一种神秘,一种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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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式料理」
我把汤碗置于面前,汤碗发出咝咝声,沁入耳里。我倾听着这遥远的虫鸣一般的声音,暗想着我即将享用的食物的味道,每当这时,我便感到堕入了三昧之境。据说茶人在听到水沸声时,就联想到山上的松风,进入无我之境,恐怕我也是类似的心情吧。有人说日本料理是供观赏的,不是供食用的,而我却说,比起观赏来,日本料理更能引起人的冥想。这是黑暗中闪烁的烛光与漆器,合奏出来的无言的音乐所起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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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羹」
漱石先生曾经在《草枕》一书中赞美羊羹的颜色,这么说来,那种颜色不也是冥想之色吗?冰清玉洁的表层,深深汲取着阳光,梦一般明净,含在嘴里,那感觉,那深沉而复杂的色相,绝非西式点心所能见到。奶酪等与之相比,何其浅薄、单调!这羊羹盛在漆器果盘里,其表面的色泽看起来明显地黯淡而深沉,同样唤起人的冥想。人将这种冰冷滑腻的东西含在嘴里的时候,感到室内的黑暗仿佛变成一个大糖块,在自己的舌尖上融化。哪怕是口感不佳的羊羹,这时也会平添一层特别的美味。
(《阴翳礼赞》中关于羊羹的这段描写对原研哉(日本设计大师,日本设计中心代表,担任无印良品的艺术总监)有着很大的影响。他偏爱白色,并提出了“空(Emptiness)即设计”的知名理论。从“黑暗”或“阴影”中创作传统之美,或许成为了“空设计”的灵感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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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室」
事实上,日本居室的美完全依存于阴翳的浓淡,别无其他任何因素。西方人看见日本居室,为其简素而震惊,只有灰色的墙壁,而无任何装饰,这对他们来说,自然难于理解,因为他们不懂得阴翳的奥秘。不仅如此,我们还在阳光难以照射的客厅外侧建筑土庇附着在廊缘上,进一步远避日光。庭院里反射过来的光线透过障子,静悄悄映进室内。我们厅堂美的要素就靠着这间接的微光。我们为了使得这种无力、静寂而虚幻的光线,悠然沁入厅堂的墙壁,特意涂抹成浅淡柔和的砂壁。库房、厨下、回廊等场所,使用发光的涂料,厅堂的墙壁几乎都是砂壁,很少使之发光。否则,那微弱光线所形成的阴柔之美就会消失。随处可见的无法捉摸的外光映照着昏暗的墙壁,艰难地保持着一点儿残余,我等便以这纤细的光明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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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龛」
如果把日本客室比作一幅水墨画,障子门就是墨色最浅的部分,而壁龛则是最浓的部分。我每当看到设计考究的日本客室的壁龛,总是感叹日本人十分理解阴翳的秘密,以及对于光与影的巧妙运用。为什么呢?因为这里并没有任何其他特别的装饰。很简单,只是以清爽的木料和洁净的墙壁隔出一片“凹”字形的空间,使射进来的光线在这块空间随处形成朦胧的影窝儿。不仅如此,我们眺望着壁龛横木后头、插花周围、百宝架下面等角落充溢的黑暗,明知道这些地方都是一般的背阴处,但还是觉得那里的空气沉静如水,永恒不灭的闲寂占领着那些黑暗,因而感慨不已。我认为西方人所说的“东方的神秘”这句话,指的是这种黑暗所具有的可怖的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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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室」
我站在书斋的障子门前,置身于微茫的明光之中,竟然忘记了时间的推移。本来书斋这种场所,顾名思义,自古就是读书之处,所以开了窗户。然而,不知何时变成了壁龛采光的通道了。很多时候,窗户的作用与其说是采光,不如说是使侧面射进来的外光先经障子纸过滤一下,适当减弱光的强度。诚然,反射到障子门背面的光亮,呈现着多么阴冷而寂寥的色相啊!庭院的阳光,钻进庇檐,穿过廊下,终于到达这里,早已失去热力,失去血性,只不过使障子纸微微泛白一些罢了。
……
诸君进入这种客室时,会发觉房间里飘溢的光线不同于普通光线,这光线给人一种颇为难得的厚重感,不是吗?还有,你在这样的房间里不会感到时间的过去,不觉之间岁月流逝,抑或怀疑自己一旦出来会变成一位白发老人,从而对“悠久”二字抱有恐怖之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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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叶鲑鱼寿司」
今天,要品味纯日本风情,那就只有到西宫、堺、和歌山、福山那样的城市去才行。吃东西也一样,大城市要寻找合乎老人口味的饭菜十分困难。前些日子,报社记者来访,要我谈谈一些稀奇食品的制作方法,我介绍了吉野山间偏僻地带的人们制作柿叶鲑鱼寿司的方法,不妨也在这里说说:按一升米对一合日本容积单位,10合为1升,1升约合1.8公升。酒的比例煮饭,开锅后加酒,饭熟以后要等完全冷却再用手沾盐捏实。注意,手不能带一点儿水汽。秘诀是只用盐捏。然后将咸鲑鱼切成薄片,放在饭上。再用柿树叶子反过来包紧。柿树叶子和咸鲑鱼事先要用干布巾擦去水汽。然后把鲑鱼寿司桶或饭柜洗净晾干,将鲑鱼寿司由小口放进去,一一码紧,不留空隙,盖严,压上重石。今晚腌上,明晨即可食用。天数越多越好吃,可以吃两三天。吃的时候用蓼叶撒点儿醋。我到吉野游览,朋友说这个很好吃,就教给我这种寿司的做法。不管哪里,只要有柿树和腌鲑鱼就能做。不要忘记,绝对不能有水汽,米饭要彻底冷却。回家一试验,的确不错。鲑鱼肉和盐一起浸到饭里,鲑鱼反而像生鲜的一般,非常柔嫩。和东京的鲑鱼寿司相比,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我们这些人吃起来非常合口。今年夏天就是吃这个度过来的。这种腌鲑鱼竟然也有这样的吃法,我很佩服物质贫乏的山乡人家的发明。
(完)
以上文字摘自
《阴翳礼赞》
(谷崎润一郎逝世五十周年珍藏版·夜版)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11月版
图片来自网络
部分资料整合自“知乎”文章
《如何理解「侘寂」(wabi sabi)?》
作者 李淼
在此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