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写小说(1)】——阴差阳错一夜情
跟男朋友分手之后,乔乔在那个冬天接了一个兼职的活,是周末在街上发放印着小广告的餐巾纸。
她的工作场所是灰大风冷车多的红绿灯路口,工作内容就是行走或者奔跑在缓慢汇集的车辆中,往车窗里快狠准地投递纸巾。这份兼职很辛苦,但工资与付出不成正比。
越是内心骄傲的女人,越需要活得有底气,可她的前男友太穷了,穷得让人望不到前景。本来她不是虚荣的女孩子,可前男友在淘宝上买件一百块的衣服,都要故意剪烂一个小口子,跟客服吵半天骗赔偿。吃个肯德基都能用背包背几十袋蕃茄酱回来,她实在不能忍受。
那天天很冷,乔乔的双手被冻得通红。一辆银色迈巴赫开了过来,她从半开的窗缝里扔纸巾进去时,风把她的蓝丝巾掀起来,司机关车窗时,夹住了另一头。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绿灯亮了,迈巴赫向前移动,她被拉着跑了几步,来不及取下围巾,被挂倒在路中间。车辆如洪流,异常危险。
迈巴赫停住了,后面的车急刹,前轮离她只有半米远,喇叭声四起,好在车速并不快。
迈巴赫司机下了车,手里攥着她的围巾,他恨得牙痒痒:“姑娘,你这工作太高危了啊,简直吓人哪......”
乔乔一看,居然认识,高中同学,六年没见了。
“罗平,是你啊。”她尴尬地笑笑,摊开的右手心已经冒着血珠,罗平赶紧把她扶起来。
两人正要说话,后面拼命摁喇叭。罗平搀扶她过去,把手放在车门上沿:“快上车,我送你去医院。”
罗平,不过25岁啊,以前大学都考不上,在班里就是一个混世魔王,没想到社会上混了六年,就和上了四年大学、毕业两年的乔乔拉开了不止一星半点的档次。
乔乔局促地坐在车里,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看,也不好探讨关于车的话题,那样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
她偷偷地瞟着内饰,仪表盘,方向盘,一瓶好看的香水座,正散发着氤氲的香气。车上的挂饰是一个金色的铃铛,正欢快地叮叮当当地响。
罗平的表情已经展露出感慨和心疼,他比高中时更胖了,整个身子像一尊佛像摆放在驾驶位上,方向盘的边缘很好地把他卡住。
他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很疼吧?腿有没有摔破?”期间还递了三次心相印的餐巾纸给她。
乔乔的心里漫起暖意,她说:“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罗平笑:“没以前帅了?”
乔乔噗地笑出来:“你还是一样油嘴滑舌。”
她想起了高中时代,罗平追她的时候,总是装作很酷又很幼稚的样子,戴着墨镜穿着破洞牛仔裤骑着自行车在她身后吹口哨。
可破洞牛仔裤不是应该类似郑伊健那样的身材才能穿吗?罗平大腿上又白又肥的肉从破洞里硬生生被挤了出来,惨不忍睹。
那时候的少女,择偶的标准总是有些迂腐。成绩要好,人要帅,衬衣要白,身材要瘦。罗平没有一点符合她的胃口。
可他依旧死缠烂打,不知道从哪里抄来华丽的情诗,一封一封递给她,还有漂亮的明信片,写着忧伤的深情的句子。
乔乔记得其中有一句是:在黑暗的隧道穿越时间过长,光亦更接近一种幻觉。
乔乔那时候高傲得要命,她完全被当时的教育理念洗脑,相信只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就是繁华似锦风生水起的美好生活。
像罗平这样的差生,以后的职业规划绝对是大街上摆摊、饭馆里洗碗,所以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恶狠狠地拒绝了罗平,她说:“求求你别再缠着我,猪八戒都比你有档次。”
罗平圆圆的脸红得像烧着的炭,他转身离开时的眼神里,是被羞辱和拒绝的痛苦。
而现在呢,她这两年才知道什么叫做社会的残酷,天上随便掉下一坨鸟屎,都可以砸到N个大学生。
她奔波了两年,赚的钱大半交给了房东,她经常挣扎于十五块的牛肉盖饭和十块的鸡蛋盖饭哪个更划算,挣扎于800瓦的取暖器比1500瓦的能省多少度电。所有开源节流的法子,都是生存的窍门。
现在她坐在价值一两百万的迈巴赫里,脚边是装着无数包餐巾纸的很LOW的大袋子,她顿感卑微。她很后悔当年说出那样恶毒的话,不知道,他还记得吗?
到了医院,罗平张罗着挂号看急诊,周末的医院人相对少一些,护士很快给乔乔的伤口涂了碘酒,好疼啊,罗平按住她的肩膀说:“忍忍就好了。”
白纱布包扎好,罗平的手就没离开过她的肩膀,动作从按变成了揽。他的身体相对于乔乔来说是硕大的,手臂粗壮,很有力。乔乔居然没有反感,她迅速在脑海里调整自己对于男朋友的想象和标准,挤压、涂改、修饰,使其尽量与罗平重合。
出了医院罗平说:“久别重逢,我又害你受了伤,该罚,我请你吃午饭!”
乔乔终于忍不住试探:“你不用回家吗?你老婆不催你?”
“我倒想有个人管着我,可算命先生说我命里缺桃花啊。”
两个人哈哈笑起来,在丝丝缕缕间把某种意味传递给了对方。罗平熟练地开着车在城市里穿行:“喜欢吃什么?”
“随便,都行的。”
罗平外表粗犷但内心细致,他带她去了一家环境很好的餐厅,还特意点了花生猪蹄汤、当归鲫鱼汤,说补血美容的, 她得好好补补。
乔乔坐在柔软的沙发座椅上,外面是刺骨的寒风,室内是温暖的空调,整个餐厅飘荡着轻缓的交响乐,她喝着热汤,冷意渐逝,甚至开始冒汗。
罗平一边聊着他们的高中时代,一边不停地给她夹菜。他把菜整齐地放在勺子里,勺柄朝她的左手方向,方便她食用。
乔乔的心热了又热,这些年飘泊在外,无人关心冷暖,罗平的温情,迅速将她击溃。
“你现在过得挺有出息啊?比我们班所有同学都好。”她发自内心地说。
“出息啥,只不过我比你们多积累了几年的经验罢了,说起文化水平,我差你们不是一星半点,现在我这样子,还没达到娶妻生子的标准呢。”
“你这样都没达到,那我这样的,是不是这辈子都结不了婚了?”
“乔乔,其实,我这些年经常想起你。”
“想起我怎么拒绝你的?”乔乔想,自己得首先摆正位置承认错误。
“我有这么小心眼么?你看我肚子这么大。”他笑着,又夹了一块鱼肉给她,把刺挑好了。
乔乔的心放下来,他并未耿耿于怀,那么,缘分终于来了,未来的一切,都能有人分担,有一个温暖的臂膀可以依靠,即使风餐露宿,心灵也能有所慰藉。
期间他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4S店说拿保养发票的事,他说,好的,是一万五的发票,对对,我改天过去拿。
她笑了,也有些惭愧,他保养一次车的费用就是她辛苦四五个月正职加兼职的工资。
她低下头,飘着油珠的汤里映出了她尚且年轻的脸孔,餐厅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包括灯光,包括温度,包括微笑的侍应生,也包括对面这个胖男人,就算他不帅,但细心和体贴却是一流。
人都是在自以为高大的梦想中欺骗自己,其实只要放下一点点标准和要求,幸福就会立竿见影。
美好愉快的用餐在两小时后结束,他们迅速拉回了所有高中的记忆,也建立了新的更成熟理性的好感。
出来的时候,冷风扑面,罗平帮她散乱的围巾重新捋好,已经自然得像情侣。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天太冷了,去哪儿坐坐吗?”
她低下头故作轻松:“我还得发餐巾纸,还有一大包呢,不发完以后他们都不会给我兼职做啦。”
他的眼底浮现了心疼:“这么好条件这么好学习的一姑娘,就被他们用来发餐巾纸的?他妈这是谁啊,我去找他们说道说道!”
“说什么啊,我自找的。不趁年轻多努力,以后怎么养老?”她不想承认她的努力连现在都不一定养得起。
“你是大学生,才华不应该浪费在这。”
“大学生?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大学生吗?难不成要当菩萨供起来拜么?”她扑哧笑起来,笑容却是心酸的。
“好,那我跟你一起去发。天这么冷,你还受着伤,一只手怎么弄?”他拉拉衣领,不容她拒绝,推她上车。
“哎哎,你没事么?你干不了这个活。”
“大周末的能有什么事!我们全公司的人都在休息呢。再说,我怎么不能干,我小时候在家还帮我妈插秧收谷子哪。”
他把她摁进副驾驶,把安全带扣上,他的呼吸像柔软的风打在她的脸颊上,让她有些昏眩。
罗平发动引擎上路,她再次打量着这辆车,觉得哪哪都喜欢。他有钱,却不盛气凌人,这真是难得的品质。
虽然他们可能连开始都算不上,但她在心里已经把自己放在未来女主人的位置上,她甚至暗暗地想,以后要买一套湖蓝色的绣着丝线图案的那种抱枕,把车装饰得舒适又雅致。
罗平从后备箱拿了一个环保袋,把餐巾纸装了一大半过去。他的身体很胖,却还蛮灵活,他们分工合作,乔乔给左边过来的车发餐巾纸,他发右边的。
绿灯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各自站在路的两边等车过。他穿着灰色呢子大衣,中筒黑皮靴,腿很粗,看起来像一个灰色的大熊,乔乔想等他们确定关系了,她会给他好好倒饬打扮一下衣着。
她甚至想到她和他去逛百盛的场景,站在她以前曾经畏首畏尾的商店里,挑选她喜欢却嫌贵的那些衣服,他刷起卡来肯定眼睛都不会眨。
她想着想着便笑起来,觉得自己好傻,他看着她笑也笑了起来,红灯亮了,他挥手做出加油干活的姿势,可爱极了。
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其实是因为他们的午饭吃得太晚了。天一点一点暗下来,像要把他们掩埋在暮色里。超大的袋子终于空了,像泄了气的皮囊。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兴奋地推着她朝车上走,说:“赶快上车躲躲,太冷了。”
“手都冻僵了。”她嘟囔着,把通红的左手放到嘴巴上哈气,已经显而易见给了他很好的机会。
他接住了这个机会,把她的左手拉过来,放到两只肥厚的手掌里一边捂一边搓:“暖和了吗?”
她笑着,害羞起来,他顺势把她整个身体都拉过去搂在怀里。
昏暗的暮色里街灯亮了起来,整个城市因了这些灯火从坚硬走向温情,他在她耳朵边说:“乔乔,我喜欢你。我总在想象我女朋友的样子,就是你这样的,可是怎么都找不到。我多盼望遇见你,这不是做梦吧?”
她扬起小小的额头,弯弯的眼睛看向他,说:“是真的。”
他低下来,宽厚的嘴唇盖在她的嘴唇上,带来了冰凉的寒气。她闭上眼睛,有些想哭,却又怕他觉得矫情,或者误会她觉得委屈。
她忍住了,整个城市安静下来,风也停了。
如果,如果他连她在街上发餐巾纸都不会嫌弃,那么,她还要什么假模假式的矜持呢。
罗平带她去酒店开了房,是在市中心的景观湖旁边,从16层高高的落地窗往下看,可以看到湖边有成群结队的海鸥在飞。黑夜里的湖水是蓝灰色的,掩映在路边一圈淡黄色的路灯下,让人心生平静。
他真的太胖了,肚子上的肉堆了一层又一层,看他的身体,会让她想起菜市场待售的猪肉。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乔乔想她应该看到的是对方的美,而不是挑刺,这世上,又有多少完美无缺的男女。
她伸手把灯关了,闭了眼睛,她在他的怀抱里被激烈地亲吻着,街灯从窗外打进来,他像一个匍匐的黑影,胸口是滚烫的,贴着她的皮肤,充满了火热的情意。
他终于累了,倒在一旁沉沉睡去。
乔乔睡不着,裹紧被子想象着未来的生活,心潮澎湃。她想明天他醒来会对她说什么,肯定会说,女孩子瞎混什么工作,辞职吧,我能养你。或者说,我给你介绍个新工作吧,你不能这么辛苦。
他在夜里打起呼噜来,一声大过一声,她被擦伤的手心在结痂了,微微发痒,她蒙住耳朵,在稀薄的晨光中缓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被他搂在怀里,太阳爬了出来,稀疏地照在暗紫色的窗帘上。他说:“乔乔,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我们再打拼两年就结婚。”
没有她期待的话,没有对于她辛苦工作的安慰,但两年后就结婚,也算是一个美好的承诺了。她点点头,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已是正午,他去前台退房,她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他。
有三个人从酒店里走出来,其中一个微胖的女人见了罗平就喊:“嘿,你在这干嘛呢?不是说回乡看你妈?”
罗平有些尴尬,慌忙点头:“嗯嗯,看完回来了。”
“回来正好,省得麻烦我朋友,你送我们去机场。”
“现在?”
“当然是现在,没见我们大包小包的。还不来拎着!你啥时候变迟钝了?当初找你当司机,就是看在你姨妈的份上,也算你小子机灵,胖是胖点,但脑子还算灵活。”
她又跟旁边的两个朋友说:“你们不知道,我调教了多久呢,才来的时候,坐进车里一脸懵逼的样儿……”
哈哈哈,几个人大笑,那是一种有钱人对穷人的赤裸的嘲讽。大堂里的回声太大,那些笑声不断地回荡再回荡,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把乔乔一天一夜里所有的想象全部砍碎了。
罗平耷拉着脑袋,似是而非地朝她摆了摆手,然后帮他们拿着行李,走出门去。
乔乔站起来,透过落地玻璃往外看,不一会他开了车过来,把所有行李塞进后备箱,又小跑着一一打开车门,在每个人坐进去之前,他把手平稳地放在车门上沿,防止人家碰头。
她想起他昨天在她用餐时那么妥帖细致的照顾,这或许只是工作和习惯使然吧,可她却以为那是惊心动魄旧雨重逢的爱情。
他开着车走了,他并不是富二代,没有一夜暴富,也没有在这六年里突然逆袭,创造一个商界神话。
他还是以前那个胖子,依旧卑微着,被嘲笑着,无法对命运扬手还击,只能站在生活的最底层,不发一言,痛苦地喘着粗气。
乔乔把围巾裹得紧紧的,眼泪一滴一滴狠命地掉下来。
她终于肯承认自己是讨厌他的身体的,择偶的标准无法轻易更改,她不喜欢他肥腻的笑,也不喜欢他像一头灰熊的笨拙的样子,那真的一点都不可爱。
之前以为他有宏大的身家物质来弥补,现在那些东西轰然倒塌了,剩下的那点微薄的温情,真的不堪一击。
不知道他是花了工资的几分之几请她吃饭住酒店的,她想如果他开的不是迈巴赫,而是几万块的奇瑞,或者比亚迪,那她还会生出无限的遐想,还会把他当做男朋友的人选,还会跟他上床吗?
在黑暗的隧道穿越时间过长,光亦更接近一种幻觉。她甩甩头,一切都不能假设了。
或许他对当初还是耿耿于怀的,所以他对于职业隐晦不提,也死撑门面来堆砌假象,用尽温情打动人心。
他想让她后悔嘛,她确实后悔了,后悔自己太过幼稚太过庸俗太过虚荣也太急于通过爱情改变艰难的命运。
她抹抹眼泪,摁灭了无知的欲望,她想起妈妈曾经说过,女人永远都不要想着靠别人。
她把卡里仅有的一千块全部在微信里转给了他,然后删除与他重新建立的所有联系方式。
她走出去搭公交车,湖边的海鸥扑拉拉飞起来,她沉重而缓慢地穿过它们的扑腾和飞翔。
这个冬天阴冷的太阳光,把所有混乱的人和物都照得灰飞烟灭。
丁俊贵
2018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