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美惠子的日记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939年8月10日  天晴

八月的太阳非常猛烈,早上起来才七点钟,可感觉已经很灼热了。我和弟弟、大雄在家门口的院子里追逐打闹,玩塑料飞碟。这小狗真聪明,无论我们朝哪个方向扔飞碟,它都能够飞快地跑过去跳起来用嘴巴接住,有时它会从弟弟手里抢过食物,弄得弟弟哇哇大哭。

对了,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山田美惠子,今年12岁,家住日本三原市,属于广岛市辖区,是一名高级小学六年级的学生。

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快乐幸福的家庭,家里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两个小弟弟。爸爸名叫山田次郎、妈妈中野良子,大弟弟名叫谷村7岁,小弟名叫佐佐木3岁。我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狗,名字叫大雄,是田园犬。我爷爷是个工程师,在家附近的三菱兵器厂上班;爸爸是个军官。我刚刚小学毕业。昨天我刚刚过完12岁生日,爷爷和爸爸都买了很多生日礼物给我:有木芥娃娃三套、独乐(就是陀螺)两个,开着摩托车的士兵玩具五个,一个儿童手表(叫我学会利用时间),漂亮猫咪彩色纸卡三套,还有几盒好吃的糖果蛋糕,我很喜欢它们,把它们分了一些给弟弟和邻居们。

我们的生活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我多次憧憬即将到来的中学生生活,因为我太喜欢那所中学了。

我们正在门口草地上玩得开心的时候,听到一阵急促的军用摩托车声音—“突突突”,爸爸回来了。

“美惠子,快进屋,我有事告诉你们!”爸爸的军服还没脱下,匆匆忙忙地向我们招手。

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原来昨天爸爸所在的部队突然接到诏令,我们的家和爸爸的部队都需要三天之内搬迁到海峡对面的中国新京去。妈妈说几年前已有很多日本人迁移去了那边搞开发,整个新京模仿日本城市的样子规划,建了很多房子、铁路和学校。爸爸说我们去那边的目的是为了建设大东亚繁荣圈,我也听不太懂这些。妈妈说我到了新京可以继续在日语学校读书,不要担心。爸爸说他们的任务是守护那里的一座矿山的开采,并将一些矿产护送回国。我问为什么要去那边挖矿,爸爸说我们这边很少矿山,我问为什么会少,妈妈说我们的国家太小,你不要多问了,小孩子一边玩去。我们全家都要去新京,除了年纪大的爷爷奶奶。

今天开始我帮助妈妈收拾行李和家具,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找出来了。我们将家里的物品家当打包成五个大麻袋,爸爸派汽车来家里装运,送到码头的军舰上装船,我们也带上了田园犬大雄。

妈妈说,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去中国的新京  (长春),所以我准备把自己旅途中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一是锻炼我的作文能力,二是可以留作纪念。当然这些只是我日记的一部分,你知道有些内容是不适合公开的。


想象中的美惠子形象

1939年8月15日

今天是我们的轮船在海上航行的第三天了,爸爸说今天可以到达大连旅顺港。途中我们遇到了两次大雨和几次强劲的海风海潮。一路颠簸摇晃,海水甚至涌进我们的客舱卧室来了。每次看见海面上几米高的巨浪扑过来,大雄就不停地汪汪叫,我和弟弟们都有点害怕。妈妈说,孩子要勇敢一点,你们看看甲板上那些士兵,他们离开父母亲人去为国家服务,即使浑身湿透了、天上有飞机炮弹掉下来也坚守岗位不乱动呢。爸爸还说最近空军叔叔准备成立了神风敢死队,他们必要时会驾驶自己的飞机直接撞向目标,与对方同归于尽,而且“神风”的来源是中国元朝忽必烈的军队像旋风一样勇猛,大和民族是世界最勇敢的,我们都点点头,心里对他们的敬意油然而生。听爸爸说今天下午就能到达中国美丽海滨城市大连,休息一晚后明天我们将乘坐汽车到达满洲新京。我是第一次出远门,路上的恐惧和孤独时而袭来,还好沿途有大雄陪我们玩,它也很乖的,我们看书、玩游戏,妈妈一直负责照顾我们。

我们的舰艇满载着军队家属和士兵,后面跟着搭载行李箱和食物货物的货船,一共有五艏船,浩浩荡荡地在下午三点半到达大连港旅顺口。

终于到了满洲啦!远远就能看见有很多人在岸上列队举国旗等候着我们,岸上的房子跟我们家乡的差不多,街道也非常宽敞。我们一靠岸,一支乐队开始奏乐欢迎我们新移民的到来。爸爸佩戴着军刀威武地走在最前面,举起右手和对方互相敬礼,我们小孩子跟在后面好稀奇看着交接仪式,也不停打量街上来来往往的汽车、行人和商店,高楼路灯都很漂亮。他们当中很多人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裙子衣服,妈妈说了这里有很多日本人,做生意的也很多,城市面貌比较相似,我对于即将到来的中国新生活也充满好奇与向往……

1939年8月16日

经过三天的海上漂泊旅行,我们已经非常疲劳,所以昨晚睡了一个好觉。我们住在大连市政厅招待所 客栈。这客栈一楼后院 里有绿色草坪、牡丹花和葡萄藤,有点像我爷爷奶奶乡下的家,环境非常舒服,像一个花园一样。

1939年的大连街道

早上阳光明媚,花园里传来鸟叫声, 我起来后感觉精神特别清爽 。妈妈带着我和两个弟弟坐在一楼的西餐厅吃早餐,爸爸一大早去找他的同事啦。

“妈妈,你在船上不是跟我们说过中国很贫困落后吗?为什么我看见的中国跟我们日本一样漂亮呢?这里也有汽车、大饭店、很宽的街道,路上的人也大部分穿得很好、有礼貌。”我吃着虾仁面条,不解地问妈妈。

“这里是建设得比较好的大城市,你们还没遇见真正的中国人呢,过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妈妈一边给佐佐木解下脖子上的围巾,一边说话,“吃完了你们去那边玩一会吧!”

然后我们就在院子里跟小黄狗大雄玩了一会儿,看见它经过长途跋涉毛发脏变得兮兮的,我上岸后第一次给它洗了个澡,大雄好像很惬意,洗完后它全身毛发竖起来抖了抖,将水珠溅到身旁的谷村和佐佐木脸上,佐佐木打了几个喷嚏, 吓得大雄故意跳起来逗我们,调皮地围着我们转圈圈......一会看见我爸爸进了招待所大门,他匆匆忙忙过来对大家说: 良子、美惠子,你们收拾一下行李,部队的人已经装运好了,我们上午10点出发去火车站,坐火车去新京,路上大概要3个多小时,去准备吧,宝贝们!

哎,刚刚觉得喘了一口气又要去赶路了。为什么要离开大连呢,这里比日本的城市还漂亮,在这里安家不是很好吗?

我喜欢大连这地方。

1939年9月3日

从大连乘坐火车三个小时,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新京。

新京虽然没有大连那么大,但是城市很美丽建筑很新,可以说是欣欣向荣。这里写字楼林立、街道宽广、日式建筑和招牌随处可见。市政厅办公楼与东京的一模一样,爸爸妈妈说这里是满洲的首都,满洲皇帝溥仪也在这里办公呢。能跟皇帝住在同一个城市,我感觉有一点兴奋。

经过好几天的休整,我们各就各位已经安居下来了。我家住在长盘町通大街一个带有小院子的两层楼别墅,周围邻居都是日本迁移来的人,客人进出小区门口需要护卫士兵检查身份。我对附近的环境也快熟悉了。不远处有个神社,大家祭祀必须去的地方;还有一个公园,里面有小鹿,一切都好像是从日本复制过来的。爸爸的部队驻扎在郊区二百多公里远一座名叫阿拉玛峰的矿山上,是东北最大的矿山,他一个月难得回一次家。

接下来家里最重要的事就是我和弟弟读书的事情:我选择在永平女子中学读初中,弟弟谷村选择在新京东小启蒙学校读小学,都是日本人开办的学校,开学日期都是9月9日。

告诉你们一个特大消息:妈妈接到学校的通知,说我们学校开学那天,满洲皇帝溥仪将来参加开学典礼呢。说到这个皇帝,妈妈说他就像我们日本天皇一样显赫的贵族,是中国几千年传承下来的皇帝呢。前两年他还受到日本天皇邀请,去了东京访问,受到我们日本天皇最高的礼仪接待。

“美惠子,你被选为学校礼仪仪仗队的一员,到时候你要穿礼服、敲腰鼓哦,快来试试衣服,看看合不合身。”妈妈拿来两套新的衣服给我。

我赶紧穿上试试,走到衣柜的镜子前。

“嗯,很合适,美惠子长大了好多啊,所以我特意选了长一点的。”妈妈看着镜子里的我说。

“我也有新校服。”七岁的弟弟看着我说。

“是的,你读二年级了,小伙子。”我拍了拍谷村的小脸蛋。

我高兴地拿起了学校发的新款校服和礼服,跑去告诉院子里的爸爸,期待着开学穿上它。

9月9日

终于开学啦!

妈妈说先送我去上学两次,熟悉道路之后就让我自己去了,她说弟弟需要她照顾。

今天学校非常热闹。上午九点,我们的大操场上人头赞赞,五百多个学生一起参加开学典礼。我们欢呼雀跃,异常兴奋。

我是仪仗队队员,站在队伍最前面,挨着主席台很近。首先是校长讲话、致欢迎辞,然后介绍几个嘉宾,我们的小号、鼓声响起,

第一位嘉宾就是溥仪,他瘦瘦的高高的,带着近视眼镜,身穿着制服脚着长靴,腰配军刀,文质彬彬地站起来走到麦克风面前,用不太流利的日语发表讲话。

“各位来宾,各位同学,先生们女士们,我们很高兴聚在一起庆祝永平女子中学开学......”

我看他说话的样子跟日本天皇有点像呢,听说他还有一个日本妻子,是他去日本访问时天皇介绍给他的。

今天终于看到了中国皇帝的样子。

9月19日

我现在能自己搭校车去上学了。

我一出门跨过一条马路,沿着街道的店铺步行一百米到达一个修表店,在店门口拐弯处就可以搭乘校车了。

昨天开始学习一门新课程:中文。我现在才知道:中国比日本大很多很多,不管是人口还是土地。我对这里的一切很感兴趣,

我已经慢慢喜欢上了中国的美食包子、油条豆浆和杂酱面等,喜欢新京每一天的生活。所以我很努力跟老师学中文,口语模仿得很准,老师说我有语言天赋呢。

回到家里我会跟弟弟谷村练习汉语,他也在学习中文。妈妈觉得很好玩,跟我们一起学,她只会说“谢谢、对不起、不好意思”之类的简短句子。

11月5日

下雪了,天气很冷,我们还是正常上学。

“砰砰砰”!深夜里突然被外面街上的枪声吵醒,好像听见有人大喊抓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又是几下枪声,过了几分钟警笛声划破夜空响起,妈妈开门进来抱住我们,叫我们不要怕,可能是警察抓“坏蛋”了。我问是什么坏蛋?她说也许是罪犯,不知道的事不要多问,继续睡吧。

12月25日

今天是外国人的圣诞节,我们也放假了,爸爸不在家,妈妈说到附近那家东北饭店请我们姐弟三个吃中国菜,我们高兴得跳起来了!

佐佐木骑上了他的儿童单车,轮胎嘎吱嘎吱地碾压着地上厚厚的雪花,在雪地里留下长长的印记,弟弟很享受这个过程,我们步行跟在后面。

快到饭店门口了,佐佐木踩得很来劲猛蹬几下,单车突然加速往前冲,经过有轨电车的轨道时轮胎突然被卡住,他动弹不得坐在单车上。这时一辆电车突然从拐角处冲出来朝佐佐木驶去,我们几个离他还有二十多米远,妈妈和我一边跑过去一边赶紧大声喊他“佐佐木快下来跑,不要管单车!”

可是小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吓呆了还是舍不得单车,他坐在单车上一动不动。

在千钧一发之际,离弟弟几步之遥的饭店里冲出一个穿黑色棉衣的小伙计,他上前用右手一把抱住佐佐木,左手提起小单车往上一拔,迅速离开现场。此时刹车不住的电车刚好经过那里,我们大叫一声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救了我弟弟!”站在饭店门口,我用刚刚学会的中国话致谢,我和妈妈弯腰作揖向小伙计敬礼。妈妈激动地抱住受惊了的弟弟,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再次向小伙计弯腰表示感谢,并说我们是来这里吃中国菜的。

“不用谢!”小伙子笑了笑说,“欢迎光临!”他微微弯腰,双手做出欢迎姿势,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这时我们才看清楚小伙计的模样:黝黑的皮肤,高高的鼻梁,眼睛大又黑,显得干净利落,个子比我高出一截头来。

“我叫宝顺,今年15岁,是饭店老板的亲戚,在这当伙计,很高兴为你们服务。”他微笑说。

“我叫美惠子,13岁,请多多关照!”我说起了中文,虽然不是很流利。

“啊,你们都会中国话呀,太好了!”他高兴地带我们走进里面的包厢准备点菜。

被他夸奖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谷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陀螺玩具送给宝顺。他高兴地收下了,并说谢谢。

今天这顿饭吃得很尽兴,妈妈说这里很干净以后可以经常来吃。回家后眼前老是浮现出宝顺的笑脸,甚至出现在睡梦中……

1940年1月28日

今天是中国人的重大传统节日——春节。

一大早我们起来清洁布置家里,妈妈去商场买了好多吃的东西,有我喜欢的饺子。也给谷村和佐佐木买了鞭炮灯笼烟花。

好久不见的爸爸终于回来了。

不过这次爸爸回来吓了我们一跳:他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他左手用纱布包扎了好几圈,渗透出一些血迹,整天吊挂在脖子上,层层叠叠鼓起来像个米其林胖子。他说前几天有八路军游击队偷袭矿山,炸掉了一些吊车。他在指挥作战时负了伤,可是一天也没听他说一句痛。

我问爸爸什么是八路军,他们为什么要打你。他说那是国家大事,小孩子不要多问。他还兴奋地告诉我们,我们的专家在矿山已经探明发现了许多煤和稀土金属,目前已挖出第一批煤,正在送往日本的途中。

傍晚时分周围街上不断有鞭炮声,还有满天多彩多姿的烟花。妈妈从热气腾腾的厨房端出好多香喷喷的饭菜,我们赶紧吃饺子、煎鱼寿司,两个弟弟吵着要去门外点鞭炮,整个新京热闹非凡。

我写完今天这段日记,祈祷新年里父亲平安、大家快乐进步!

1940年5月3日

今天早上九点我在钟表店门口等校车时,看见饭店的宝顺朝我走来,我们在饭店已经见过很多次面了。互相打招呼之后他来到我面前,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报纸递给我,说:“给你看看,估计你不知道那些事,不要给别人知道哦!”

我打开报纸一看,是一张很旧的《华北日报》,上面登载了好几张大照片,标题是“日寇继续屠杀我南京同胞”,照片内容有的是日本士兵军官在对着绑住双手跪地的中国人射击;有一张是几个士兵 正在掩埋躺在一个大坑里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老百姓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看得心惊肉跳、目瞪口呆!

“不不不!我……我不看了,你拿回去吧。”把报纸塞给他,感觉自己语无伦次、有点恶心,甚至想哭……

今天一天上课我都心不在焉。不知道老师讲了些什么,脑子里总是出现报纸上那些照片。那些事情是真的吗?我们的士兵在这里到底干了些什么?我心里有许多疑问,可又不敢问父母问老师,他们会批评我。

1942年5月4日

今天是清明节,妈妈带着我们三姐弟坐车来到神庙祭拜我们的祖先天照大神,拜完之后在走廊上居然遇见了宝顺一家人.他们穿戴也很整齐,毕竟是大饭店出来的。他跑过来跟我打招呼,我问他为什么也来了这里,他悄悄告诉我是街长通知来的,所有新京市民都要来拜“建国元神”,年年必来,如果不来会被抓起来判刑的,这里是日本人说了算啊。我心里想:我们参拜的是同一个祖先吗,我们长相样子也像一个国家的,爸爸一直说大家共同建设东亚圈“共同繁荣”,原来就是这样。

但是,我又想起宝顺那些不能公开看的报纸上照片,好像又是矛盾的,如果我们的军人杀了人,那些被杀的都是什么人?

回来妈妈跟我说,不要随便跟中国人交往,他们有些愚昧,因为宝顺救过你弟弟,我们知道他并不坏,但也要小心。

8月20日

今天星期日,我午睡时被外面搬运东西的声音吵醒。

两个弟弟还在睡,我轻手轻脚爬起来从二楼窗户往外看,原来是爸爸回来了。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几个勤务兵从一辆军车后尾箱里搬出好多文件夹和小柜筒。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等士兵离开了,妈妈下楼迎接他,爸爸说:这些档案资料很珍贵,放在地下室保存,以后带回日本去。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帮我把它们销毁。

妈妈好像心事重重地点头答应。

我又不小心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爸爸的部队怎么有那么多军事秘密?

9月7日

今天早上起床后,我的下身便便的地方出了好多血,床单也染红了,我吓了一跳;昨晚胸部也开始胀痛,还有点想吐。

我赶紧跟妈妈说我病了,不想去学校,带我去找医生看看是什么病。

妈妈检查了我的裤子,看了看我的下身,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说:美惠子,别害怕,你没有生病,你来初潮了!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妈妈说我已经长大了,女孩子到了十多岁就会来月经的,以后每个月都有。

什么?每个月都会来?这么麻烦啊!之前听高年级的女生开玩笑隐隐约约说过,原来我也有了。妈妈又教我来潮时如何护理自己,例如不要洗冷水等等。

我十三岁了,是个大人了!他们以后不把我当成小孩子了,真好。

8月25日

暑假即将结束了,我马上就要进入中学三年级。

想起新的学生证照片还没有准备好,今天去了小原照相馆。我们学校的集体照基本上都是这家照相馆负责的。还有,我们过节时寄回日本去的风景明信片上那些图片好多也是这个摄影机构做的。妈妈带我们姐弟几个来过多次,跟这里的老板藤原先生混熟悉了。藤原先生的日语带有浓厚的东京口音,我们猜测他是东京过来的。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今天在小原照相馆居然遇见了东北饭店的宝顺。他说自己工作牌上的证件照也要换发,但奇怪的是他几次走入柜台里面去拿东西,帮助藤原先生干活。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干活,他说这里的老板藤原是他的舅舅。藤原先生二十多岁时东渡去日本留学了三年,学习了摄影技术和日本饮食,会讲一口流利日语,回来新京开店几年了,宝顺饭店里的日本料理师傅都是他舅舅培训出来的。

天哪,我居然把藤原先生当成日本人了。

照完相,我跟宝顺在店里面聊了几句。他说过两天他们饭店有一场重要的宴会接待。接待的客人是日本人,想吃中日两种菜式。我知道,东北饭店经常有日本人去吃饭的。我也喜欢他们师傅做的菜。

“美惠子,你问过你爸妈没有?”

宝顺又突然问起这个提过多次的问题。

“问过了,我爸爸妈妈说我们的士兵杀的都是犯人,他们在维护社会秩序。还说我们是来帮助中国人的。你看现在的新京、大连、沈阳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城市。我不敢再多问这些了,爸妈会发脾气骂我。”我干脆一次性彻底回答他。

“你爸爸妈妈在撒谎。这边城市是建设得很好,那是为了你们自己。你们的军人是代表天皇想抢占我们的土地,杀害了我们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和抵抗的士兵,以后你会知道真相的。”宝顺继续愤愤不平地说。

“你说的事太可怕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如果是那样,我向你们道歉!”我有点不知所措。

“不要在这里谈论这些事,这很危险,被巡逻的宪兵听见了会抓去坐牢。”藤原先生对我俩使眼色打了一个手势警告说,“美惠子,你的中国话说得很好!”他又对我竖起大拇指。

他不知道,我已经学习中文三年多了。

我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取出洗好的照片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看见妈妈带着弟弟正在院子里给黄狗大雄洗澡。

9月2日

下午放学回来,妈妈的脸色有点苍白不好看,我问她怎么了,妈妈说东北饭店出事了。我问是什么事,她给了我一张日语报纸《朝日新闻》。我拿起来一看,标题很醒目:饭店侍者放毒,日两高管身亡。里面说的正是东北大饭店发生的事:昨天从太行山回来的陆军旅长山本秀石和大使馆外交秘书川井武夫午饭后十分钟相继中毒倒地不治 ,一个厨师和一位服务生已经逃走失踪,不知去向,估计是偷偷放毒实施者,目前全城在搜查两人,饭店其他人员全部抓去监狱在审查。我看后心里一惊,难道他们在报复?宝顺现在怎么样了?

妈妈说,以后不要随便去中国人的饭店吃饭了,以防万一。

这个宝顺有没有参与这件事呢?

9月6日

今天放学后,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绕道来到了小原照相馆。

我跟藤原先生打招呼后,心不在焉地浏览起墙上那些精彩的样板照片来。

对了,美惠子,你跟宝顺是好朋友,他现在被抓了,他是冤枉的。真正放毒的人已经逃跑了。你能不能利用父母的关系帮忙把他放出来?藤原先生走过来求我说。

好的,我试试看。我答应他了。

我心里知道自己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9月10日

这几天我心里一直挂着一件事:如何救出宝顺。

我把想法告诉妈妈,再三央求她出面,并说报纸上都写了真正的凶手已经逃走了,妈妈最终同意了。她说毕竟宝顺救过佐佐木的命,我们还他一个人情吧。况且每次去东北大饭店他对我们照顾得很好,两个弟弟也喜欢跟他玩。

我有空老是想象宝顺在牢房里和其他犯人在一起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9月11日

晚上妈妈告诉我:昨天她给阿拉玛峰矿区守备司令部的爸爸打电话了,我知道爸爸现在是那里的最高指挥官,他让妈妈今天上午去大同大街的参议院办公大楼找一个人。妈妈找到了那个爸爸的朋友,然后那人又给新京监狱的负责人打电话,监狱长说一定会尽力而为,估计过两天就会有结果。

希望他能早日被释放出来,我心里充满了期待和忐忑。

9月15日

下午四点半放学后,我照例来到校门口等候校车,这时我突然看见一个高高的身穿白色西装、脖子上打黑色蝴蝶结的帅气小伙子微笑着向我走来。我有一点近视,等他走近一看,这不是宝顺吗?他手里还拿着一支玫瑰花。太让我高兴了!

“你终于出来啦!还知道找到这里来啊。”我忍不住内心的喜悦。

送一朵花给你。他说着把玫瑰递给我。

“美惠子,这次非常感谢你们全家的帮助,我昨天放出来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宝顺有点脸红和拘谨,说完,他像个日本人一样,在我面前鞠躬行了一个大礼。

我说你不要太客气,你还救过我弟弟呢。

他说:“你今天能不能不坐校车回去?我刚才从舅舅那里借了一部单车。我带你去吃东西,去看一样东西,然后送你安全回家。怎么样?”宝顺用手指了指靠在学校墙边的一辆双人单车。

那套西装是他在非常隆重的场合才会穿的。

我觉得自己现在长大了,很想自己做一回主,也想试探一下新鲜事物,加上之前对宝顺的信任,我竟然笑着点头答应了。

我跟校车司机说清楚后就跟宝顺向着市内最繁华的商业街出发了。

我人生第一次坐在一个男子的单车后座上,第一次跟一个男人靠的这么近,心里面像有一只小鹿一样蹦蹦直跳。他身上有一股特殊的男孩子气息,他单车开得很快而且又稳当,傍晚的夏风吹来,我们感觉非常凉爽。我的学生裙子往后面飘起来。宝顺叫我看好我的裙子,不要卷进单车的轮子里去了,如果害怕就抱住他的腰。我想抱可又不敢,只用手指抓住座位上的铁圈,我脸上有点发烫……还好他专心致志地开车,没有看到。

到了商业步行街,宝顺请我吃了从来没有吃过的地道新京特色菜:铁锅炖大鹅、酱骨头和珍珠汤。我大饱口福。

吃完东西宝顺又带我去隔壁一条街的戏台观看特色表演:二人转《牛郎织女》,我看懂了这是一对相爱的男女隔着天河去相会的故事,看得我们一会儿愁肠百结,一会儿哈哈大笑;接着又看《变脸》魔术,台上那个人好厉害啊,一秒钟内能够在低头与抬头之间把脸谱都换掉,看得我目瞪口呆,这里的民间艺术真令人赞叹不已……

愉快的时光过得好快,眼看就要天黑了,宝顺说我送你回去吧。于是带上我踩着自行车飞快地赶回家去,此时路边的霓虹灯开始亮起来了。

我此刻甚至想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宝顺送我到达我家小区门口附近,远远地看着我进入警卫保护范围之内就转身离开了。

这是一个美好的、令人难忘的下午。

12月10日

马上就要过中国的小年了,今天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不同寻常,华人都忙碌着准备年货,大包小包往家里提,日本人除了说过年和圣诞节,好像还有其他令人兴奋的事。无论是学校的老师、街上的路人,还是家里妈妈做家务时候的情绪表情,我都感觉到了这一点。

终于,晚上我做完作业之后忍不住问妈妈有什么大喜事。

“妈妈看起来好高兴啊,洗碗的时候还在唱雄壮的军歌呢,有什么好事吗?”我用呼出的热气呵了呵冰凉的双手,笑着问。

“你专心读好书吧,国家大事不是你关心的。你看两个弟弟多认真,还在看书写作业。”妈妈指了指亮着灯的弟弟房间。

“我已经是高一女生了,老师都说了我们年轻人代表日本的未来,必须关心国家大事呀。”

“我的小公主美惠子好像已经长大了,那我就告诉你吧,这是我们空军和海军的好消息:这几天日本军队在夏威夷的珍珠港对美国的战斗中取得了巨大胜利,美国的太平洋舰队几乎全军覆没了,炸死了两千多敌人,谁让他们去年开始冻结我们的石油贸易呢?哈哈!”妈妈越说越兴奋,激动得把刚从院子里收回来的衣服高高扬起来了喊一声:“天皇陛下万岁!万岁!”

突然,一个白色的像燕子一样的小东西从我头顶擦肩飞过,“轰轰轰!开始炸军舰喽。”弟弟佐佐木从房间出来,他一边喊,一边向我冲过来,“姐姐你看我的纸飞机,这是我们英雄的轰炸机呢!”说着,他从地上捡起纸飞机又向我扔过来。

“佐佐木,你别胡闹!你的小飞机快撞到我的眼睛了!”我有点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事情真相后却高兴不起来。我不知道这个战争是否合理正义,但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却是令人悲伤的事。我又想起宝顺之前给我看过的中国报纸,我们的军队是不是在干同样的事?像我的同学,被他人打了欺负了他会还手报仇啊,何况美国是一个厉害的国家呢。

深夜一点多了,我转辗反侧睡不着,我心里逐渐浮现出许多不安来……

1月15日

今天是春节,家家户户放鞭炮喜气洋洋,在外地的人都赶回新京过年了,爸爸也回来了。

他的络腮胡子也没刮,军装也没换,满身风雪,一进门就给了我和弟弟们一个大拥抱,脸上洋溢着喜悦。

新年快乐!我们互相问候。

爸爸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我问他。

爸爸说,由于阿拉玛峰矿区挖掘和保卫工作做的很出色,最近他被升职为大佐。全家都祝贺他。

他还说,最近世界各地形势变化很大,事实证明我们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我们日本人已经进驻到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和缅甸等所有东南亚国家,大家共同建设东南亚经济繁荣圈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在国内,军人的地位已经超越了企业家和商人,位居第一。大家都是天皇的子民,现在裕仁天皇号召全体公民向军人学习。对了,美惠子,你们学校也要开始军训了,国内的中小学生都开始了。”爸爸说完,从他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朝日新闻》报纸给我看上面的照片,照片上一群小学生穿着军装,肩膀上托着木头枪,正整齐地迈着步伐,有些稚气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了,天皇看了很高兴,哈哈哈!”爸爸赞赏地笑了起来。

“可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啊!”我有点迷惑……

3月12日

开学不久学校开始搞军训了,老师说国内的学生早就开始上军事课程了,我们的裕仁天皇说军人是全体公民的榜样,他们不怕牺牲,所到之处所向披靡,为国家取得了巨大利益和成就。我们每个人都领到了两套学生军装,绿黄色的,还配了一把木头步枪。同学们穿起来都觉得精神抖擞,威风凛凛。妈妈看见很喜欢,她说像我穿军装像爸爸一样帅气。

我是个另类,怎么也神气不起来,我问妈妈:我们的军队是不是在侵略亚洲几个国家?有没有杀了很多人?妈妈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是其他国家有些人不跟我们合作才发生冲突,我说不清楚你还是去问爸爸吧,爸爸经常说军人必须服从天皇的命令,报效国家。

祖先不是一直教育我们要有仁爱之心,和气生财吗,为什么现在全民皆武?

我还是解不开这个心结。

4月10日

天气开始变暖和了。今天是周末,我和妈妈带上两个弟弟、小狗大雄一起去了公园赏樱花,没想到这里也有从日本移植过来的樱花树,跟我们广岛家乡的一样漂亮。

7月3日

爸爸回来了,晚上他带我们去市政厅参加一个宴会,一个穿海军服装的军官跟爸爸聊天,我坐在旁边,无意间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前几天的中途岛战役,好像说美国损失了一艘航空母舰,日本损失了四艘航母,山本五十六司令官大发雷霆,发誓要报仇。

回来的路上我跟爸爸说不要去打仗了好不好,你们在这挖矿也危险,毕竟是别人的,我们回老家去。

爸爸说你傻孩子懂得什么,这里以后就是日本的地方,日本军人骨子里是武士道精神,从不屈服怕死。

我真的不懂么?

回家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脑子里出现一种不祥的预感……

中途岛之战

8月30日

马上就要过中秋节了,突然有点想念爷爷奶奶。按照惯例,我去藤原先生的照相文艺店买了几张好看的明信片寄回去日本的爷爷奶奶和两个小学同学,她们也会寄给我。藤原先生递给我一封信,他说是宝顺留给我的。

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美惠子你好!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良知的、善良的日本人,从最近几年我们断断续续的交往中看得出来,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坏人。只是现在你还脱离不了自己的父母,但是你会独立思考,也说明你长大了,将来你会知道日本入侵各国的真相。东北饭店现在没办法营业,老板与我的伙计们都还在牢房,看样子开不下去了。最近前线战事剧烈,我们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打了几个大胜仗,我的大部分同胞们都还在受苦受难、顽强抵抗日本军队。我不能在这里卿卿我我、苟且偷生。虽然舅舅邀请我去他店里帮忙当伙计,但我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召唤我去做,有机会你也劝说你的父母叫他们不要做伤害中国人的事,我看到报纸上说美国已经对日本宣战,在中途岛对日本海军进行复仇和重创,局势对我们更加有利了,我要到前线去找我们的游击队,再见了,祝你平安,多保重。

宝顺字。一九四二年八月八日

看完信,我好像失落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心里感觉好像空荡荡的,甚至有点想哭……但其实我内心对宝顺的勇敢行为和爱国心产生了更多的敬佩,我心里祈祷他在前线平安!

1945年5月20日

毕业季到了,今天是个令人兴奋的日子,学校为我们高中三年级学生举行了隆重的毕业典礼。在上星期我们经历了两天的大学升学考试后,六年的中学生活终于画上句号。

大家拍了很多照片,集体照、亲友照和个人照,在校园里的各个角落留下了美丽的纪念。妈妈和弟弟都参加了我的毕业仪式活动。我要好好保存这些照片,等我老了经常拿出来翻一翻。

我报考的大学是建国大学医学专业,它是新京最好的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生都是国家栋梁之才。学校里三分之二的学生都是日本人,其他的是中国和俄国人。在建国大学每年的毕业典礼上,溥仪皇帝亲自到场为毕业生颁发证书,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我的同学很多报考满洲女子国民高等学校,她们喜欢那里的艺术氛围。

我期待着九月开始的大学生活。

6月15日

今天考试结果出来了:我被建国大学录取了!全家人非常高兴,我还打电话给爸爸报喜,爸爸说:恭喜你美惠子,你是爸爸的骄傲,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暑假去满洲国务院实习的事。我又问他矿区好不好,他说最近东北游击队非常猖獗,经常搞偷袭,东京局势很紧张,煤炭和人员都损失了不少,叫我学好本领将来报效国家。我还告诉他:谷村弟弟也考上初中了,佐佐木开始读小学一年级了。他最后说:苍天保佑你们,苍天保佑日本!

我感觉一切都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6月10日

按照实习通知,上午九点我兴致勃勃地来到新京大同大街的国务院报到,我被分配到满洲健康卫生省实习,负责打字抄写文件和计划统计之类的活。

一进办公室的大门,叔叔阿姨和姐姐们都跟我热情地打招呼,欢迎我的到来,我照例是向前辈们鞠一躬,然后说一句:“我是山田美惠子,请大家多多关照!”

这时一个穿白色和服、跟妈妈年龄差不多的阿姨走到我面前,微笑中带着惊讶问我:“你就是山田大佐将军的女儿?”

我微笑着点点头。

她感叹道:“哎呀呀真是女大十八变啊!我叫夏沐千代,跟你妈妈认识,你现在高中毕业了吧?在你读小学时我见过你几次,现在都变成漂亮的大姑娘了!看你长得又高又白的,真像你爸爸!来来来,请坐,那是你的办公桌。”

原来千代小姐是这里的组长。我坐下来看着桌子上的文件文具,感觉很亲切,角落里还有书籍报纸可以看。办公室上空飘荡着纸张的油墨香味和滴滴答答的打字声音。人们在埋头做事,我喜欢这样的氛围。

这是我第一次走入社会,感觉到了人的热情、社会的美好和奋斗的幸福,希望世界永远和平发展下去,人类和睦相处。但是我又想起了几百公里之外、几千公里以外的硝烟战火和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们……

6月15日

今天千代课长交代我打印一份文件,内容是关于组织满洲国所有化工厂对医用纱布、药棉药水、止痛药等加快加大产量的紧急通知。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文件打印出来后,我又好奇地按照文件编号去背后的文件资料柜子里翻之前的材料看,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几份文件显示,今年三月至上月底,为了减少美军登陆日本岛的伤亡,美军陆军航空队从占领后的马里亚纳群岛、从中国成都共起飞了八百多架次B—29型轰炸机,对我们的东京、名古屋、大阪和神户一带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大轰炸,投下了数千吨燃烧弹,估计有八万人死亡,一百万人无家可归。许多兵器军工厂被炸毁 ,东京湾河流中尸体塞住了河道,有一半的房屋变成了废墟。美军已经在硫磺岛、冲绳等日本土地上登陆。事实比我想象中的要严重一万倍!

面对这样的损失,日本天皇和军队最高领导层不但没有反省,反而鼓舞大家的士气,号召全国人民奋力抵抗,说我们还有几百万军人,最后的胜利属于日本。我的同事们也斗志昂扬,周末取消休息在加班加点组织生产急需物资送往前线。

看到有关的传真图片,我的心情非常沉痛,我感觉到日本的报应要来了……

7月15日

今天是传统的“鬼节”,官方组织大家都去新京神社祭奠那些为国捐躯的亡灵,我跟课长千代小姐请假了,说自己肚子好痛,其实是自己不想去。

我已经怀疑我们军人的所作所为是否正义、是不是大家的榜样,他们死后值得后人去崇敬吗?

7月19日

今天上班忙得不可开交,办公室里的文件、电话传真雪片似的飞来,好像进入了战争状态。中午吃完饭千代阿姨拿着一张昨天的《读卖新闻》,两眼含着眼泪默默递给我看一条新闻,她说了一声你爸爸的消息,我仔细一看标题是:阿拉玛峰矿山失守,山田大佐为国捐躯。内容写的是驻守矿区的将士昨天全部被八路军游击队包围打死,山田次郎将军不屈服,拔出军刀破腹自杀已效忠天皇。

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千代阿姨扶我坐在椅子上,称赞爸爸是国家英雄。我定了定神,告诉自己尽量不要失态,心里产生无限责怪:爸爸呀,当初你为什么不听女儿的劝告 ,要不然我们已经回到老家了,如今我们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晚上回到家,妈妈知道爸爸死了大家抱头大哭一场,她坐在客厅沉默了一个小时后开始说话:我们家失去了爸爸这个主心骨,以后日子不好过了,不...不,以后美惠子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走进房间去拿出一把钥匙,带我走向院子里的车库。

“你爸爸生前交代过的,矿山丢掉了就把它们立刻烧掉。”她说完,掏出一根烟放在嘴里点燃,然后打开柜子的铁门,叫我一起把里面的文件资料搬到院子中央空地上,我第一次看到她抽烟的样子。

我看见地面上那些资料夹封面分别写着标签《阿拉玛峰矿区地形图》、《阿拉玛峰矿产资源分布图》、《阿拉玛峰矿山工人和设备名册》等等一大堆十几个文件夹资料。妈妈从车库里拿出一瓶汽油要往上面浇淋,我突然问她:这些都是很宝贵的资料,烧掉了挺可惜的,把它们送给中国人吧!

“啪”的一声,妈妈的一记耳光落在我脸上,“美惠子你真糊涂,爸爸给他们打死了,守军也全死了,你还在为他们着想!”

我只好保持沉默,服从上级和长辈的性格,已写入我们民族的血液里。

说话间,火苗已经点燃,两个弟弟也过来观看,熊熊烈火之中,我好像看见一个丑恶的灵魂在挣扎,多年来的矿山经营资料化为灰烬,令人心痛,这是一种文明的泯灭。

7月27日

早上起来,看见天空布满黑压压一大片乌云,好像要下大雨,我照常去实习单位上班。

昨晚妈妈对我说,爸爸已经不在了,自己是个家庭妇女,以后要依靠我和弟弟了。你们三个的学费生活费比较紧张,国家给爸爸死后的抚恤金坚持不了多久,要我们好好努力学习以后赚钱。

办公室里的气氛最近有变得异常紧张。大家知道了东京几个大城市被轰炸了,我们的军工产业遭到了巨大损失,后勤供应能力不足,短期内恢复不了,美国人开始逼近日本本土,官方的焦虑我在大家的文字和表情上都能感受到。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国家和天皇陛下正在犯下一个弥天大祸。

我多么想日本军队现在停止一切抵抗,美国人停止进攻,世界重归于好,我们回去日本过上安稳平和的日子。

但是接下来的现实却与我的愿望南辕北辙。

中午十二点,从东京发来的一条电文传真消息:昨天,美、英、中三个国家联合起来发表了《波茨坦公告》,公告里促使日本政府投降,所有军队放下武器接受盟军的管理,日本人只行使九州岛、北海道等几个内陆地区的自治权。

但是全世界的人都没有看见我国官方对公告做出任何回应。

报纸上又说日本的盟友德国被攻下,盟友意大利首脑墨索里尼被盟军处于绞刑。苏联红军已经占领了德国首都柏林,最高首脑希特勒和他的情妇爱娃前几天在国会大厦地堡里服毒自杀。

晚上总是突然醒来,局势变化太快了,半夜三更时而传来隔壁妈妈的哭泣声,我感觉一场暴风骤雨就要来临……

8月6日晚上九点

连续几天的加班加点搞得我精疲力尽,最近大家一旦回到家里就打开无线电收音机听新闻,办公室的人就守着传真机。我们健康卫生部门工作压力很大,每天发往国内的医药救生用品成倍增加,但是新京这边工厂生产能力不够大,美国人的燃烧弹杀伤威力太大了。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美国还有比燃烧弹厉害几万倍的武器:

今晚九点半东京NHK电台的新闻说 ,今天早上八点多,美国一架B_29轰炸机偷偷跑到我的家乡广岛上空,突然扔下一颗史无前例的新型炸掉——原子弹,在几百米的空中爆炸,产生了十多公里大的炫目火球和几公里高的蘑菇云,世人从未见过如此猛烈的爆炸,好像恶魔撒旦的光临,大概有十万人当天死亡。

可是天皇和官方还是不回应盟军,说我们的军队还能够组织反攻力量,号召人民勇敢抵抗美军的入侵。

我们听后内心害怕极了,我想到了在老家的爷爷奶奶,他们可安好?

我内心开始憎恨天皇,心里非常焦虑,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你们为什么还不赶快对波茨坦公告做出回应?

8月9日凌晨一点

半夜突然被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惊醒,哪来的枪炮声?这里是满洲国的首都啊!我又看了看窗外,天边隐约有些火光划破夜空。

我们全家人赶紧起来,毫无睡意。我打开电台看看有没有消息,果然十分钟后传来了NHK的声音:苏联撕毁与日本不交战的协定,于昨天下午对日宣战,加入波茨坦公约。今天凌晨时分,苏联红军从中苏边界、中蒙边界从四个方向对东北三省的七十万日本关东军发起猛攻。一时间东北大地地动山摇,轰隆隆的炮声断断续续地一直持续响到天亮。这样日本又多了一个强大的敌人,他们不是刚刚把德国打败了么。

早上看见有些人开始打包收拾家当行李准备撤离新京了。

上午12点,我们正在参议院楼下搬运止痛止血药品,广播里突然播出消息:今天可恶的美军轰炸机在我们的长崎市丢下一颗与三天前一样的原子弹,又造成无数人员(估计有八万人)伤亡,撒旦再次光临日本上空。

我们内心的恐惧又增加了几分。天皇还是不回应美苏中英四个国家的公告,想负隅顽抗?难道要把日本人民带进苦难深重的地狱?我们估计苏军很快就能打到新京来了。

到了晚上,一家人守着那部电台,困了就眯一下眼睛,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8月10日

一大早就被密集的枪声吵醒,还有用日语广播的喇叭声传来:全体日本人注意,停止抵抗,放下武器,立即投降可以不杀,你们的军队被苏联红军包围了,满洲皇帝溥仪已经被抓获,除了军人需要出来投降,所有家属其他人员都带齐生活用品到樱花公园难民处理所去报到。

我们赶紧出门观望,几辆苏联红军的坦克在大街上缓缓前进,两边有苏联战士不断开枪前进,给我们放哨的卫兵全部都倒在地上不动了。

完了,新京已经被苏联控制了。

家属区里大家都很害怕,都从窗户往外偷偷远眺,第一次看见身材高大胡子又多的俄国男人,他们胸前都有一把冲锋枪,个个精神抖擞,好像比我们军人的枪更好。

我和妈妈赶紧翻箱倒柜,收拾好东西。突然看见衣柜里我军训时的两套军服,我把它们拿出来丢在院子里用火柴点燃,我现在讨厌日本军队的一切,让它们代表所谓的“勇敢、效忠”随风化为灰烬吧……

8月11日

一夜之间,我们成了战俘和难民,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家。

那个带院子的小洋房别墅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应该说它本来就不是我们的,现在是时候还给它就主人了。我们全家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按照苏军发布的公告命令,所有日本平民必须一天之内到达本市临时搭建的难民所等候处理。国务院参议院办公大楼已被苏军控制了,我们成群结队地在红军押送下步行去集中营。一天之内从养尊处优的外来统治者变成了阶下囚,街上到处可见苏军将日本人的财物设备搬运到车上运走。

今天还没有看见中国的军队军人出现,但是有很多华人在帮助苏军维持秩序,我不知道盟军他们四个国家是如何安排的,新闻说日本国内的人还在做最后的抵抗,总之,看得出日本的败局已经确定无疑。

我们住的临时集中营是在城北樱花公园旁边一块宽阔的平地上,搭起了许多帐篷。周围全部用铁丝网围起来,与公园相通的路口连接处全部开了一个口子供大家进出。四周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苏联战士守卫,还有播放通知的高音喇叭。上厕所和洗澡全部是公用的,几百个人共用一个炕需要排长队。听说这样的集中营建了三个。广播里每隔几小时就重复着日语和俄语通知:大家要服从苏军管理,美国人已经在日本丢下两颗原子弹,你们不要存有幻想。如果没有得到批准,不要越过铁丝网,否则当逃跑处理格杀勿论!我知道家属里面有伪装成平民的日本军人,如果发现了会立即抓起来送去西伯利亚。

到了傍晚,夜幕降临了,我们二十多个人男女老少挤睡在一个房间。看得出大部分都是日本平民和随军家属。由于天气热,很多人没有洗澡,一股难闻的恶臭味在房间里飘荡。坐在我对面地上的一个长胡子长头发的中年男人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一直移不开眼。我感到很不自在马上要换位置。我和妈妈、两个弟弟谷村、佐佐木还有我们的狗大雄移步靠近门口的地方躺下。

夜深了,四周都是打鼾声和咳嗽声,探照灯的光束在各个帐篷之间扫来扫去。我很困,但是睡不着。我在跟妈妈讨论苏军要把我们送到什么地方去,我们能不能回去日本,说着说着妈妈就睡着了。我转身一看,佐佐木跟大黄不见了。我赶紧拉起大弟谷村往帐篷外走。

“佐佐木,佐佐木,你在哪儿?”

我冲出帐外大喊几声。

“姐姐,快来,大黄跑走了!”弟弟的童声在夜色中传来。我循声望过去,只见大黄跑出铁丝网外去了,佐佐木屁颠屁颠地跟在狗子后面追着,从一个开了的口子中跳出去,我突然感觉不对,大喊一声:“佐佐木,你站住,不要追了,给我回来,快……!”

“砰砰砰……”我的话还没说完,哨塔上苏军战士的机关枪枪声已经响起来了。

我立即吓呆了:隔着铁丝网,只见佐佐木一动不动地卧躺在一滩血泊之中,旁边的大黄也弯曲着身子四脚朝天躺着。黑夜里远处的哨兵看不清楚越过铁丝网的目标,于是按规定开枪了。

枪声惊醒了很多帐篷里的人,妈妈跑出来一看悲惨的情景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我和谷村心如刀绞,低下头看着佐佐木的尸体,泪水止不住往下流,他才七岁啊!

8月13日

不到两个月,我相继失去了爸爸和小弟弟两位亲人,高中毕业典礼上我还满怀希望地想象九月份美好的大学生活,谁知世事急转直下。

我们每家领到一个外出通行证,每人有一张卡片,可以凭它们外出买一些生活用品。由于时间仓促,集中营里的各种生活设施简单缺乏。大家经常争抢定量供应的水和面包大打出手、吵架。苏军在营里开辟了一个很大的区域,建立了许多木板钉起来的宣传栏,用来教育日本人让大家反思,上面贴满了各种各样的中俄两地报纸、照片和手写标语,内容都是揭露日本人在中国、朝鲜、菲律宾、缅甸、泰国等亚洲各个地方的所作所为。

我去打水时经过那堵照片宣传墙,又看到了以前宝顺给我看的照片,不过这里更多。有两张照片是两个日本军官在南京杀人比赛的;有几张是一群士兵挖坑掩埋活人的;还有一组照片和报纸是日本731部队在东北秘密基地培养化学毒气和细菌,然后用活人老百姓人体做实验的。那些被害者折磨得瘦骨嶙峋,最后只剩下皮包骨头悲惨地死去,事件确实触目惊心,令人心寒、作呕,我看得目瞪口呆。

“那不是真的,你不要相信,喂喂,你的水被人踢倒了!”一个正在旁边抽烟的日本阿姨指着地上的木桶对我说道——桶里的水翻倒了我也没觉察。

好残忍啊!我看不下去了,赶紧重新提起木桶去打水。

我为日本军队做的事感到羞愧。

晚上八点睡觉时,妈妈告诉我隔壁帐篷里走丢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她家人到处寻找。她中午外出在大门口被苏军士兵拦下来被带走到现在还没回来。

半夜被隔壁的哭泣声吵醒,原来那女人回来了,听说她下体很痛还在流血,不知道苏联士兵对她做了什么。

8月14日

中午大家正在吃饭,其实大部分人都是吃街上买来的面包,有些带了炉灶的可以在室外煮面条和鱼,这已经是很奢侈的事了。

突然高音喇叭广播里传来紧急公告:日本政府通过中立国瑞典和瑞士向中、美、苏、英四个国家递交的外交照应书,表示愿意接受《波茨坦公告》,但是需要保留“天皇的权利和体面、国家元首的象征”,没有提及投降。

听到广播后,有的人高兴有的人痛苦,有的人想到不再打仗了,想早点回去日本与家人团聚,有的人认为日本不该低头屈服,被人宰割。

我心底里大大地松了口气,感觉轻松了许多,起码看见了和平世界的一线曙光。

苏联红军解放东北

8月15日

今天帐篷里快没有吃的了,面包饼干只剩下两块了,每天盟军发给大家少量面包很快一扫而光。中午太阳不热时,我和谷村带上通行卡,准备出门。

广播里突然传来重要通知,天皇裕仁要亲自发表讲话,请全体日本人洗耳恭听。

于是帐篷里木板房所有的人都出来了,大部分人虔诚地跪着,向着广播方向低头倾听,大家很久没有听到天皇的声音了。原来今天日本天皇通过广播电台向全世界人民发布日本的《投降诏书》,诏书(圣旨)里命令道:为了保护天皇的子民不再受到战火的苦难,世界各地的日本军人从今天开始,马上放下手里的武器,就地向盟军无条件投降!

我听后喜极而泣,激动的泪水挂在很多难民的脸上。有的人接受不了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这时候我们看见附近街上、苏军营地里还有老百姓家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人们大声喊叫“乌拉!乌拉!(俄语万岁)”、“鬼子完蛋啦!我们胜利啦!”,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此起披伏。

突然,一群人向中间围拢过去,我跑过去一看,原来一个混在难民营里的日本军官无法接受刚才的昭告,拨出匕首划破了自己的颈动脉,汩汩流血而死。

我心里觉得彻底解脱了,这么好的事情值得高兴一下,政府终于敢对全世界说投降了。因为家里没有钱了,我叫妈妈打开行李箱中的首饰盒,拿出一些她年轻时陪嫁的金银首饰,准备去当铺换一点钱。我便带上弟弟出门买吃的去。

穿过前面那条小巷子就到了步行街。这时我们路过一个院子,门是开着的,记得以前爸爸带我来过这里,是一个日本武士的家里。我好奇地探头探脑向里面看了一眼,这一看就吓了我一跳:院子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背朝大门,穿着武士服,一动不动。我们走近一看,弟弟惊叫了一声,他已经死了!他双手扶膝,左手上有只金表,右手握住一把手枪,太阳穴上枪口流出来血的已经凝固了,满身都是飞来飞去的苍蝇 。看来他是自杀。

弟弟指了指他手上的金表,说我们可以拿去换钱。我站着胆子去解开他手上的表带,弟弟帮我赶苍蝇,费了很大的劲才拿下来。

离开时,我对他说了声:谢谢你的帮助!

8月16日

一大早我和弟弟起来,我把妈妈的一条金项链和那位自杀武士的手表拿去商业街的当铺换了一些现金。当我走过发生过枪战和炮击街道,看到很多残墙断壁,虽然苏联百万大军进城时遇到了日军的抵抗,但街道建筑毁坏不是很大。

好久没有出来逛街了。现在可以看见很多头戴八角帽的苏军和双纽扣帽的中方八路军来来往往,商店铺子开始营业了。

我们到了藤原先生照相馆隔壁那条街准备买点食品回去,迎面走来两个跨枪的苏军,双方相遇时他们突然停下来,他俩相视一笑好像达成共识,然后拿起冲锋枪指着我们说了几句俄语,我听不懂就用中文普通话跟他们沟通,他们也听不懂。于是他们用手势示意叫我姐弟俩到旁边那间无人居住的破房子里去。走到门口,一个士兵叫我进屋里去,另一个拉住弟弟站在外面等候。我害怕不敢进去,那士兵用枪杆子敲了我的腰一下,推了我一把,拉我进了房间。他放下枪支马上将我按倒在炕上,心急火燎地开始脱我的裙子和内裤 ,他浑身散发一股酒味,我挣扎着用腿拨开他的身体。这时听见守候在外面的弟弟突然机智地大声喊道“快来人啊!来人啊,救命啊!”弟弟的嘴巴很快被那士兵的手捂住。

“这不是弟弟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我,宝……宝顺哥哥,快……救救我姐姐,她在屋里!”弟弟急促的声音。

然后就是宝顺跟那个士兵说几句我听不懂俄语,那个士兵马上进来叫这个压在我身上的男人,他放开我,整理一下军装,恋恋不舍看着我走出去,我得救了!

我跑出去一看,皮肤黝黑、穿着军装腿绑绷带的宝顺非常帅气地站在我面前,他腰上皮带里别着一把手枪,后面跟着他的是两个中国军人。他拉着弟弟的胳膊微笑着等待我。

“宝顺,你回来啦!”我激动地跑过去扑在他怀里忍不住哭了起来,分别两年多了,发生了多少变故啊!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说:让你受惊了!日本投降了,一切都结束了,会好起来的!

我抬头看了看他,他的脖子上有一道伤疤,用手抚摸了一下。他说日本人的子弹打的,打偏了,削掉我脖子上一块皮,哥命大,差一点就去见阎王爷啦。

问他刚才用什么办法解救我的,他说他刚才跟俄国士兵说我是他的远房表妹,不是日本人,叫他们放了你,“你可知道,我现在是连长上尉啦。”他有些兴奋地告诉我。

我仰慕地看着他充满阳光的笑脸,说:“我知道你一定行,胜利应该属于你们的!”

冥冥之中,通过这么多事件,我感觉到了自己与宝顺的宿命缘分很深。

他说刚才去了舅舅家的照相馆看了一下,知道原来东北饭店那些亲戚大部分都从监狱出来了。然后问起我的家人和现状,他说爸爸不听劝告罪有应得,就是为佐佐木的死难过,死得冤枉。

他又说最近几天开始启动遣返日本难民回国。问我是在中国留下来还是回日本?我一下子回答不了,我想不到今天会遇到他,我既想留下来陪宝顺又想陪妈妈回国。

“让我先回去难民营看看妈妈再说吧!”我说。

宝顺看我们面黄肌瘦的样子,请我们在街边商店吃了一顿东北馄饨,太香了,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食物了。然后买了一大包面包饼干。

宝顺告诉我他们部队的地址,在新京柳庄村那边。也给了我藤原先生店里的地址,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我妈妈弟弟回国的事他尽量去帮忙快点安排对接日方的轮船。

他把我和弟弟送到集中营附近,我们挥手告别……

不知道这一别能不能再见到他。

8月17日

今天广播里发布两条重要通知:

一、日本政府发表关于外国人驻屯慰安设施问题细则。主要是组织安排好妇女为外国军人、日本军人提供性方面的服务。

二、即日起开始遣返日本平民回国(军人俘虏除外),请大家收拾好行李,天皇陛下已经安排轮船过海接送平民。

妈妈和弟弟归心似箭,迎接我们的会是什么?

8月20日

这两天一直在下雨,雨水在草地和泥土路面上形成很多积水潭,给我们以营地为家的难民带来很多不便。家里到处都是泥浆,到处都有屎尿屁的味道。也有人生病发烧,“嗯啊咦呦”地一个晚上喊个不停。因为食品严重不足很多小孩哭闹起来,我知道,这都是我们的军队作的孽,俘虏还有什么条件可讲呢?没有被枪打死算幸运了,大家能够坚持活下去就是胜利者。以前我是将军的女儿,过的是衣食无忧的生活,现在我们是度日如年,可以说是从天堂掉到地狱里去了。

弟弟和妈妈整天问我轮船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天天盼望回家。我把遇见苏军士兵非礼我、宝顺路过相救的事告诉了妈妈,她很感动,也很气愤。气氛是因为苏军打仗打红了眼,个个性饥饿像土匪流氓。她说宝顺是个值得信任、值得托付的人,她从我的话里感觉到了我喜欢他,可惜他不是日本人。我说他是哪里人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他喜欢我、他有足够的力量爱护我。现在你和弟弟需要我照顾,我已经十八岁了,加上刚刚打完仗,他们可能不接受日本人,尽管我们两个国家的人通婚也有不少,我觉得你们现在最需要我,还是跟你们回去吧。

“美惠子,麻烦你了,让你做出牺牲了!”妈妈流下眼泪,心疼地双手抱着我说。

8月21日

早上广播里说第五批撤侨的火车会来。下午一点,终于轮到我们启程回国,我们三个人大包小包地提着跑到集中营大门口,准备挤上苏军送我们的大卡车,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宝顺哥哥骑着一匹棕色的骏马矗立在门口,我丢下行李跑过去,他也跳下马走过来,“我知道你们今天会坐这一趟车,所以就过来了。怎么样,你是留下来嫁给我做媳妇还是送你妈妈回去,你想好了吗?”他半开玩笑面露微笑地说。

我心头一热,眼泪夺眶而出,向他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鼓起勇气说:“宝顺,你是我们的恩人,我很喜欢你,我也想跟你结婚成家,可是现在妈妈弟弟需要我 ,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有机会我们再相会吧。”说完我将手上那块戴了六年的女生手表取下来送给他,就当我们的信物吧。然后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红着脸有点腼腆地说:祝你们一路平安!然后我们上车往火车站赶。

下午六点我们到达大连港口,搭上了回国的大型轮船。

我站在夹板上,看着渐渐远去的美丽城市,灯火消失在海风海浪中,我思绪万千:我把甜蜜的初恋留在对面这块土地上了,我是多么地喜欢他呀!一思念他我心里就难受。六年前我们来的时候,大家威风凛凛义气奋发,六年后我们却灰溜溜地回去。爸爸和弟弟竟然会长眠于此,永远回不去了。想到这,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的头发任凭海风吹拂飘起,我希望这暖暖湿润的风是他那温暖的手……

8月26日

“快看,快来看,那边一定是海滩了,我们到家了!”一大早,海天相接处的云层里刚刚露出几丝亮光,甲板上就聚集了好多睡不着觉的人,大家都踮起脚尖向东北方向张望,忍不住兴奋地叫嚷起来。

我们在海上漂泊了两天后终于看见阔别已久的故土。

虽然大家形容憔悴、饥肠辘辘,一直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连干净的饮用水都短缺。但是看见了久违的家乡,精神状态明显还是好了很多,有的快要饿死病死了但精神一直没有垮掉,只是为了魂归故里。妈妈一手扶着甲板上生锈的栏杆,一手拉着十二岁的谷村感叹地说,“要是你爸爸和佐佐木能跟我们一起回来就好了,你们经常背诵的中国诗句里好像有‘埋骨何须桑梓地,青山处处有忠魂。’这样的说法,唉!爸爸真是日本民族的大英雄啊!” 妈妈说完还用手擦了一下悲伤的眼泪。

我听后心里不是滋味,可以说是悔恨交加,觉得大部分人都是天皇虔诚的子民,被利用了还不自知,毁了自己的家庭前途还感到无上光荣,日本出兵那时我太小一味地相信大人。我用力咬了咬干燥的嘴唇,无限自责自己曾经参加了童子军,但嘴里已流出一些鲜血来了。我把上船时工作人员发给我的小太阳旗用来擦拭血迹,然后愤愤不平地将旗子扔进了大海的滚滚波涛之中……

随着轮船靠近岸边,这种看见故乡的兴奋劲很快就消失了!我们看见的是一个经过战火蹂躏过的日本,有些建筑物还在冒烟燃烧中,也缺少救护员;街上到处都是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人们,人们灰土色的脸上都是写满恐惧和饥饿。房子大部分被毁,只剩下一个框架;排队领救济食品的人和缺胳膊少腿的人随处可见,这就是刚刚投降后的日本。

8月27日

我们赶紧搭车从大阪回到我的家乡广岛。当我相隔六年后第一次再见她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美丽的内海城市现在变成了一片片破破烂烂的黑色废墟!死人的尸骨到处都是,很多人与物已经烧成焦土,甚至化为灰烬随风而逝了。就在二十多天前,美国人在这扔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颗原子弹“小男孩”,当场造成八万多广岛市民死亡,市区的房子八成被炸毁,那些残壁断堩仿佛在倾诉自己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猛烈的炸弹!

我的家离爆炸中心有三十多公里远,心中默念不会有事。快到家了,远远地我们看见那熟悉的二层楼的房子还在,那个院子也还在。我们三步并作两步走,弟弟还没到门口就不停地大声喊叫:“爷爷、奶奶,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门“哐当”一声打开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出来了,她满头凌乱的白发,手扶门框,穿着白色和服与木屐,右臂上还扎着一条黑纱,眼神恍惚地看着我们,她正是我们六年不见的奶奶啊!

“你们是……是谁啊?”奶奶好像一下子没有认出我们来,不过很快她认出了妈妈:“你是中野良子吧?”妈妈拉着她的手说:是我妈妈。

“你是美惠子吧?这个是……?”

“奶奶,我是美惠子呀,这是谷村弟弟。”我给她介绍说。

“哎呀,我都认不出你们了,多少年不见了,美惠子都变成大姑娘了,谷村也长高了好多,还有,你爸爸和佐佐木怎么没回来?”奶奶向后面望了望问我。

我说他们两个都被枪炮打死了,永远回不来了。

奶奶顿时泪流满面,失声痛苦起来说道:我多年不见的儿子和孙子,没想到就这样不辞而别!

我又问:爷爷在家吗?奶奶告诉我们:爷爷前段时间非常忙,在兵工厂加班造兵器时被美国那个可怕的炸弹炸死了,整个兵器厂不见了,里面一千多人化成灰烬了,当时我们这边的温度都热得受不了。

我可怜的爷爷就这样走了!一场战争把我们家的三个顶梁柱男人带去了。

我们全家抱头痛哭一场。

我猜想,在日本像我们这样做出巨大牺牲的家庭一定有很多。我憎恨天皇没有早一点投降,接受波茨坦会议公告,才让美国扔下两颗可怕的炸弹;我憎恨帝国的军人和天皇发起进攻入侵其他国家,给别的民族带来了巨大伤害和损失;我憎恨家人随征去海外为国家挖矿,其实从头至尾我们在抢占别人的财物,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10月20日

我们回国有一段时间了,一切都处在百废待兴的状态,好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刚刚从事故现场中苏醒过来。

早上刚吃完早餐,久未见面的太阳出来了,正是晒衣被晒物件的好时光,我们家四个人都在屋里屋外收拾东西。谷村都有十二岁了,正是当年我去中国时候的年龄。他现在很会做家务,打水、劈柴、背大米样样会做,自己知道家里就剩下他一个男人了。战争好残酷,消灭了日本近一半的年轻男人。

这时奶奶从她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本沾满灰尘的影集,用抹布擦了擦,叫大家过来看。

“过去这六年啊,你们不在家,每逢过节时或者收到美惠子寄来的贺卡时,我就和爷爷拿出这本影集来,看看里面你们每个人的样子,想象你们变成什么样了。”奶奶一边说,一边用嘴巴吹了吹表面的灰。“大轰炸弄的,搞得到处都是灰尘。”

看着影集,我发现外貌变化最大的就是我和谷村弟弟,邻居们都认不出我俩了。

“哎呀,你们看看,佐佐木在草地上抱着大黄狗狗互相亲嘴的照片太可爱了!那时他才三岁吧?”谷村看见弟弟的憨样兴奋地叫了起来。

妈妈的嘴巴勉强笑了一下,旋即收起笑容,眼睛楞楞地看着墙角佐佐木小时候经常骑玩的小木马,突然失声地哭了起来。

“我可怜的孩子,死在异国他乡,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妈妈不停地擦拭泪水。

她说的“回来”是指我们本地风俗中说的人死后灵魂要回家乡才能安息。

“过段时间我们可以去请道士佬过来为佐佐木和他爸招魂,让他们父子俩回来。”奶奶揩了一下泪花说。

自从回家后妈妈经常念叨佐佐木,每次看见他的物品就发呆半天,然后自言自语地流泪。

“你回来了啊,可回来了,佐佐木,这么久你去哪里了?妈妈找你找得好苦啊!”半夜两点多,妈妈突然说起梦话来。

我打开灯赶紧过去把妈妈摇醒,她睁开眼看见我在身边坐着,喃喃自语一声“原来是在做梦啊?”

妈妈憔悴的脸上泪痕还没擦干净,眼角起了鱼尾纹,这半年以来她明显地老了。我安慰妈妈好好睡觉,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好好活下去才对。奶奶带着谷村在另一个房间睡得正香。

10月30日

深秋了,又到了红叶遍地季节。我们这边是丘陵地区,门前有条公路前后还有小山丘,每当天气转冷时候山谷里很多地方飘荡着一些硫磺味的白雾,那就是我们本地特色温泉,我们家也有一处小温泉。记得在战前,每当进入秋季特别是冬天以后到处都是秋风萧瑟、白雪皑皑的景象时,我们全家老少七个人总是经常带上浴巾在前面小山谷那口温泉里浸泡养生。日本人爱“汤泉”,也许是中国古代那些文人雅士喜爱在山野里沐浴的风气遗传过来的吧。

今天下午在我的提议下,我扶着奶奶,谷村拉着妈妈,我们老少四人穿过门口的马路,走过对面一小段山坡来到了我阔别六年的自家温泉旁边。平时奶奶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这里打理一下,环境还是很干净的。

当我穿着露出胳膊的泳衣浸泡在温热的泉水里,背靠着一颗光滑的圆石,顿时一阵阵令人晕眩的疲劳向我袭来。我们呼吸、沐浴着温热水面上带有硫磺味的水蒸气,好像每一寸肌肤都在张开毛孔自由呼吸,好多年没有这样的体验了,它帮助我们释放出长久以来堆积在体内的压力和爱恨情仇;弟弟在水里玩得好高兴,嘴巴“噗噗噗”不停地在水面上吹起一串串彩色的气泡……

“妈妈,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你拉我一下。”斜坡下突然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喊声,那声音与佐佐木的童音太相似了。我们连忙坐起来看看是谁 ,奶奶说那是新搬过来住的邻居家的孩子,有时候还跑到我们家里来玩,小家伙正在后面追赶他的妈妈,看到奶奶还向我们招手。妈妈发呆地看着那个六岁左右的男孩,视线一刻也不愿离开他。

“真是太像了!”妈妈自语道。

11月1日

早上六点多,我和谷村还在睡梦中就被门外的警笛声吵醒了。透过窗户我看见室外晨雾缭绕,一辆救护车和一辆小货车停在门口马路上,几个邻居在围观,我赶紧穿好衣服出去看看。

只见几个救护人员正在把一个女人抬上担架,给她做心脏急救。那女人嘴巴、鼻孔和耳朵都在流血,奶奶惶恐地跟着给她整理头发衣服,我走近一看,天哪 ,这不正是我妈妈吗?!

我跑过去抱住她大喊“妈妈你怎么了?”任凭我怎么呼唤她,妈妈就是不睁开眼睛。医护人员说马上送去医院抢救一下,叫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

奶奶告诉我:一大早妈妈跟她说要去对面的山坡上找佐佐木,我听了觉得她思虑过度、走火入魔了,就让她去走一走散散心也好。没想到早上雾特别大,视线不好,她过马路时被那辆进城的货车撞到了头。

救护车呼啸着警笛朝市区医院奔去,妈妈四十岁的生命也跟着那惊心动魄的声音消失在寻找弟弟的途中……

可怜的妈妈,到底是谁害死你的?

11月6日

一场战争让我和谷村成了失去父母的孤儿,而这场战争是由日本挑起来的。这是我的看法。

当初天皇与军方发起战争的理由是日本要与其他国家共建东亚幸福繁荣圈,现在呢?整个亚洲哀鸿遍野。

我今天上街买东西顺便买了一张《朝日新闻》,里面有个美国记者写的消息让我大吃一惊:现在有十万日本人留在中国没有回来,其中一半是日本孤儿,中国人对待他们很好,他们也不想回来,愿意跟善良的中国人一起生活。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成立了一个感恩团,宣传中国人的优良作风品德,一部分人奔走在中日两国之间,致力改善两国人民的关系。

我这几天非常兴奋,浑身有了力量。因为我想参与那些人在做的事情:带着一颗赎罪与感恩的心,奔走于中日两国之间。

11月26日

昨天我去警视厅民政处办完了军人遗孤手续,这样我就容易跟感恩团连接上了。当办事人员知道我父亲的名字时,个个竖起大拇指露出了敬佩的神色,说为我感到骄傲,我苦笑一下没说什么,心里暗下决心:以后在任何场合我都不想提爸爸的名字。

孤儿感恩团在大版市有个联络点,我跟奶奶弟弟商量好了,我买好后天去大版的火车票,一切按计划进行。

今天下午有空,我就收拾了一下行李。

我想带上一些有日本特色的物品给中国孩子做礼物。翻箱倒柜找了一个多小时,还真有十多件东西。

当我在小时候住的房间里拉开右边床头柜的抽屉时,看见了六年前爷爷送我的生日礼物——几个木块做成的、骑摩托车的日本士兵,我顿时觉得怒火中烧,马上将它们扔进客厅里的烤火盆里,看着他们一个个变成白色的灰烬……

晚上,我躺在床上转辗反侧,想到过两天我就踏上去大阪的火车,久久不能入睡。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见到宝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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