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1年12月5日,维也纳。
高烧不退、手脚肿胀的沃尔夫冈·莫扎特仍心心念念着那没写完的《安魂曲》,但他明白自己已不可能完成了。啊,这真是令人困扰的时刻,他既为即将追随父母的脚步而欣喜,又为无法完成这受人之托的作品而烦恼。但一个几乎无法动弹的人又能怎样呢?过剩的音乐才华在此刻毫无用处,他唯有等待上帝的裁决而已。
朦胧中,他仿若看到了22岁时的自己。在母亲客死巴黎后,他给父亲写了封忧伤的信,其中一句话他从未忘记:母亲现在要比我们幸福得多,说真的,在那一霎那间,我真想和她一起离去。
这一刻终于快到了。
昨天,侄女索菲来了,他苦笑:“好啊,你来了,今晚就来陪陪我吧,看着我死去,为我送终吧。死亡的味道已经跑道我的舌尖上来了,如果你不来,还有谁能帮助我的康斯坦莎呢。”他又转头对学生朱思迈尔说:“看到了吧,我这是在给自己写《安魂曲》呢!”
关于死亡,他并不陌生,除了父母的故去,他的好友如巴黎沙泥等人的离去也促使他早早思索死亡这一命题。他对人类生命脆弱性的理解无疑是超出常人的。“死亡的形象不是可怕的,而是平静和安慰。”这种颇有些存在主义哲学意味的人生观与陶渊明颇为契合: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然而,没有比不能毫无牵挂就死去更令人烦恼的了。而他的牵挂除了妻子康斯坦莎,还有这神秘的《安魂曲》。唉,那莫名其妙的夏天!带来的是莫名其妙的人!是某种不可破解的宿命吗?
这年7月的一天,很热。一个一身深灰的陌生人突然来访,莫扎特对他的打扮吃了一惊。陌生人递过来一封信,内容是要求莫扎特创作一首安魂弥撒曲,报酬和最快完成时间全由莫扎特自己决定。但有个条件,就是不允许打探委托人的身份。
莫扎特的年代,虚拟的福尔摩斯尚未出生,不然或许他可以跨过英吉利海峡请孤僻的侦探帮忙解疑。陌生人没有更多的言语,留下了多达50个金币后又像幽灵般悄然离去。隔着窗户看着此人匆匆背影的莫扎特产生了一种被支配的感觉,放佛这神秘人是哈迪斯的信使,召唤他与父母团圆。
在这种奇特感受的支配下,他完成了《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和《安魂曲》的一部分。
“我若死去,只有后人能找出那个神秘人了。”莫扎特看着天花板上的一缕尘埃想道。这念想既对也错。后人的确对那个夏天现身的不速之客很感兴趣,有一种说法是会拉大提琴的瓦尔塞格伯爵的手下。因为这位爱好音乐却又贪图虚名的伯爵不止一次高价买下别人的作品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字以指挥的身份演出。
但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就好像莫扎特的死一般始终笼罩着疑云。
9月7日,莫扎特致友人的信:……我的脑子都乱了。我总是在尽力而为。不过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个陌生人的样子。他的身影到处在尾随我,纠缠我;而且他总是在不厌其烦地向我索取订货。我只好不停地写下去。我的内心是宁静的,毫不疲倦。我乐知天命、心胸坦荡、无所畏惧。至于我的才华,我不再沾沾自喜了……我要在欢快地气氛中写完安魂曲,绝不半途而废。
他当然不会半途而废,因为他天生就是要做音乐大师的。上帝之手非死亡不足以停歇。
4岁作曲——技巧太难无法被人演奏。
5岁担当第二小提琴手。
仅这两条便足以说明问题。
但是,仅有天赋还不足以成为伟人。在莫扎特成长的道路上其父的作用不言而喻。他教导莫扎特技巧要永远臣服于流畅情感的表达和思想观念的陈述,即有血痕泪痕无墨痕是也。明朝谢榛说的好:“四者之本,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
病榻上的莫扎特想到自己的作品一直秉承内在优先、技术次之的原则,稍感欣慰。作曲如做人,无原则何以立于世间?而深厚的内在要靠平时一点一滴的积累。“工夫在诗外”。他想起了自己研读过的《论灵魂的不死》、《实用音乐的哲学断想》等著作,它们帮助造就了自己音乐创作的深沉。
如果说莫扎特的天赋是水泥,那么文化修养(哲学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就是钢筋之一。无钢筋,不楼房。
而从莫扎特身上能看出的最有意味的哲学就是存在主义。
美国音乐传记作家谢佛勒认为莫扎特的音乐流于欢乐的旋律,没有哀伤的情绪,“只不过皮肤那么一点深度而已”。台湾乐评人杨照还为此写过一篇文章,提出莫扎特并非不哀伤,而是“不能”哀伤:“他所处的古典主义时期,音乐本来就不是个人经验与感受的发抒表达。音乐要为王公贵族的不同场合服务,决定音乐属性的,是那些场合需要的气氛,而非作曲家的个人感觉。更重要的,古典主义时期的音乐语汇,根本就没有适合拿来表达深沉哀伤的完整工具。”
“只不过”、“而非”、“根本就没有”……对这些人的评论和措辞,不知莫扎特会做何感想。
和贝多芬不同,莫扎特很少抱怨自己的处境,但这就能构成他没深度的理由之一吗?实际上,从6岁起,莫扎特便一直疾病缠身,德国不少学者称其为“ein kranker mensch”(病人)。17岁时,他写下的《D大调第五钢琴协奏曲》(作品第175号)便是其较早对生命和健康的一首赞歌。这也是他第一首独立的钢琴协奏曲。
第一乐章的情绪一如既往的欢快、明朗,但在慢乐章的展开部却惊人地出现了沉思的暗示——存在主义哲学的味道甚浓。在之后创作的不少作品的慢乐章部分都有类似的风格,这无疑是作曲家内心经验的委婉展示。
说莫扎特作品没有深度的人,一定不知道他对父亲谈到的关于死亡的看法。其实,在给妻子的信中他也曾提过这一话题。1791年夏天——恰是他去世和神秘人出现的那年夏天——的信:我吻你1000次……死亡和绝望是我们必然的结局;……我多想在你怀里休息片刻……我内心的烦恼和与此有关的一切都可以在你怀里得到缓解……
电影《莫扎特》塑造了一个精灵古怪的音乐天才,这也的确是他留给世人的印象——一个乐天派,无论是作品还是为人。但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内心实际上是充满了生命的荒谬感。这种荒谬感构成了其作品存在主义的内在风格。
恍惚间,窗外马车的声音传入莫扎特的耳帘。自己一生中坐了多少次马车啊!频繁的旅程早已使我厌倦。从小随父亲到处演出是快乐的,但成年后的奔波似乎逐渐变成了负担,那些皇帝、贵族并没有几个理解我的作品——尽管立志改革的约瑟夫二世还算个知己——时不时还要和别的宫廷乐师勾心斗角。而我只想做纯粹的音乐而已。
短暂却颠沛的生活经历不正是构筑莫扎特作品内在的另一钢筋么!
随着时间的流逝,莫扎特感到死亡之门在一点点向他打开。他听到了床边人们的窃窃私语,人心的叵测让他有些心烦。他干脆闭上眼,试图为自己做个总结。自己生命的价值到底是什么?年纪轻轻名震天下,但我似乎并不懂得自己。自己好似上帝的工具而已,谱写了大量乐曲完成了任务后便被一个神秘人——或许是上帝的仆人——把我带走。
莫扎特恐怕不知道,多年前同样英年早逝的中国人王勃小小年纪便承受现实摧残,同样也是死因不明,同样也是至死未能想通自己存在的意义。
多年后的爱因斯坦——一个爱好音乐的物理学家——年迈时仍在纠缠:“整整50年的自觉思考并没有使我更接近于解答‘光量子是什么’这个问题。”
莫扎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你都不孤单。我们无法揣摩上帝的意思,但是可以珍惜你的作品。
时间到了,该走了!想我从小以神童扬名,游遍山河,既理解贫民疾苦也见识过皇家显贵;一生才思泉涌、作品丰厚,足矣,足矣!《安魂曲》就由他人来完成吧!我已无能为力。
1791年12月5日,伟大的欧洲古典主义音乐作曲家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去世,享年3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