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被囚禁的第多少天了。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晃了晃，一饮而尽。

说不清了，都说不清了。我已经忘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关在这里，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好像以前的一切都和我再不相干。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我会怎样？不，都不重要了，只要有酒喝就够了。

我拎起酒壶往嘴里灌，酒从我的嘴角溢了出来，洒在地上。嘉敏这个时候回来了，她跑到我面前夺过酒壶，愤愤地说，“喝喝喝，你就知道喝！除了喝酒你还会做什么！”

我拭了下嘴角的酒渍，笑了笑，“我还会写诗啊。”

嘉敏愣了，她啪地打了我一耳光，然后无力得瘫在地上，捂着脸痛哭流涕。“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呀？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来那个禽兽赵光义对我做了什么？我是你的妻子啊！你就这样无动于衷，什么都不做吗？”

我苦笑着，“我能做什么呢？嘉敏，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除了会写淫词艳曲，赏风弄月，终日不思辛苦外我还能做什么？”

“所以你就任由他来欺辱我？”嘉敏的表情从痛苦转变成绝望，“李重光，你怎么可以如此懦弱？”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扭过身去避开她的目光，血液如同掺了沙砾，全身止不住的疼着。“嘉敏你还记得吗？我初次见你的时候是在你姐姐的病榻前，那个时候我就想啊，这世间除了娥皇，竟还有如此清丽的女子。我李煜这一生除了诗词乐曲就只爱女人。我和你姐姐伉俪情深，我曾发誓我只爱她一个，可这话终究还是成了枉然。你记得我给你写的词吗？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嘉敏，你看啊，我这所谓的才华都是些什么啊！从前我夜夜笙歌，人间在我眼里无非一场大梦，睡去足矣，只要一笔一墨，我才不管什么生死，他人也与我无关。可你看看，到现在，我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哈哈哈”

“重光…我是爱你的，你知道的...”

“我知道，可我还是辜负了你。”我蹲下身来将嘉敏抱住，“嘉敏，我们是从什么时候被关起来的呢？我们的日子还有多久？”

她推开我，盯着我的眼睛良久，然后开口道，“没多久了，重光哥哥，没多久了。”
“没多久...是啊，没多久了啊....哈哈哈哈...”我疯狂得笑着，拿起酒壶开始喝，然后将之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嘉敏这个时候静静得站了起来，她拂了拂身上的尘，“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她冷冷地问出这句话，“如果我们不在一起，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你还做你的逍遥君王，纵情山水，我还是我的无知少女，游戏人间。你我到死不相逢，我姐姐也不会死，老天爷也就不会给我们惩处了。这都是报应，报应啊…”她喃喃低语。

我颓然坐地，窗外的月亮那么白，那么亮，亮得我心里发慌。我无法去应答嘉敏的话，只能沉默着。阁楼里悄无声息，门外的看守似乎也睡着了。秋天的寒气从未像现在这样让我难挨，它逼迫着我的骨髓，直到我和空气变成一样的温度。

“重光哥哥，你想写词吗？我去给你研墨吧。”嘉敏说着走进书房，她轻轻得拿出纸笔放好，然后开始在砚台上磨墨。

这都是命吗？我想，我从未想过要做帝王，可上苍却偏偏让我做了。然后我昏庸无能，无视众生疾苦，人人都说我是无道昏君，可我真的只是想做一个普通人而已。我只想活在风花雪月里，我只想和我爱的人在一起。你说这繁华如梦，一朝就破碎，真的是这样。或许是我的虚才撑不起这繁华，撑不起我太过招摇的前半生了吧。可谁都没有给过我选择，谁都没有问过我我是不是愿意来要这金雕玉砌的使命，我只能带着它没有目的的去走。人人都说我幸运，可如今我却为着这从不相干的幸运换来了我无能的报应，我是该笑还是该哭呢？

“重光哥哥，好了。”嘉敏放下墨，轻轻得唤着我。

我向她走去，她冲我妩媚得笑了一下，仿佛刚才的种种怨怒都不曾发生过。我提起笔，只觉胸中一阵沉闷，然后倏然全身都被抽空，什么都没有剩下。我开始写，用力得写，头脑中没有任何思绪，我只想去写，这是我唯一剩下的东西了。国家，山河，百姓，还有娥皇，全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我又有什么可去在乎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放下了笔，衣袖上全是飞溅的墨渍。我把纸张撑开，嘉敏站在一旁缓缓念道：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真不愧是李重光，这词句难教人不动容。重光哥哥，你怕吗？”

“怕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词太过悲凉，让我心里很害怕。”嘉敏垂下双手，“把它烧了吧，烧了就不会害怕了。”

“嘉敏，你怎么变得如此小心。”我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将纸叠放好。“不用怕，我们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最坏的已经在我们身上发生了，就算还有无数的噩梦，那又算得了什么？”

“我怕…我怕我第二天醒来再也看不到你。她突然开始啜泣，现在真的是最坏的情况吗？就算这样你我至少还是在一起的啊！哪怕人生到最后扭曲得面目全非，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是安心的。可是，如果有一天我连这唯一的依靠都没有了该怎么办？我就什么都没了啊！”

她越哭越伤心，泪像刀尖一样刺着我。是，无论如何我们都还在一起。不管现实有多惨，报应有多重，我们都还是彼此依偎着的。可我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老天爷也会把这仅存的温暖剥夺而去，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我的眼角开始湿热，我紧紧地握着嘉敏的手，“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嘉敏你别怕，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死，我不会离开你的。”

“重光哥哥...”嘉敏倒在我的怀里，并用手拭去我脸上的泪。“重光哥哥，我信你，我信你。”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朦胧着双眼从床榻上起身，看到嘉敏已穿好衣裙在镜前梳妆。她听到动静便扭过来对我笑，脸上的酒窝依然可爱。她还是当初那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她还是那样让我为她着迷。

等她梳妆完毕后，她站起身来和我相拥。门外的侍从就这样冲了进来，他们大声得吼着，“时候不早了，快跟我们进宫，别让陛下久等！”

“好。”嘉敏应道。她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重光哥哥，你是我此生最爱的人。等我回来。”说完嘉敏就被那群侍从拖了出去。我攥紧着拳头，沉默得看着这一切在我眼前发生，毫无作为。是的，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个废物。

没多久，另一群人破门而入。他们也是皇宫的侍卫，其中一个人的手中拿着圣旨，另一个人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了一只酒杯。

我仿佛已经预料到什么了。这一天还是来了。

“陇西公李煜接旨！”那人的音调拖的很长，滑稽得让我想笑。

“罪臣李煜，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特赐陇西公之位，以此嘉奖，意在使感念皇恩，忠心侍上。未曾知陇西公胆大妄为，蔑视皇威，人还在心不死，妄图变天复辟，朕实不能忍。今赐牵机毒酒一盏，以死谢罪。”

“我胆大妄为，蔑视皇恩，我妄图变天复辟？圣上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跪在地上，看着那拿圣旨的侍从。

“大胆！你还敢狡辩！你昨夜写下大逆不道之句，被圣上听去，还敢说自己没有叛逆之心？快快喝了这毒酒，好让我等回去交差！”

“人命在你们手里就只是差事这样的东西吗？”我笑了，“我死不足惜，可却是死在我的才华上，倒真可笑啊！哈哈哈...”我大笑不止，他们慌了手脚，那人连忙把毒酒端到我面前，大声喝道，“你快喝！不然我连全尸都不给你留！”

“好好好，我喝。”我站起来，最后看了看这空荡荡的房间，便拿起了面前的酒盅。
嘉敏，这辈子终究是我对不起你。生前我们经历种种，死后却连道别都不能。嘉敏，你说的对，国破家亡还不算最残忍，而最残忍的事情它现在也终于来了，老天爷真的不肯给我留任何退路。

娥皇，我来找你了。前生我未能始终如一，我骗了你，我负了你，我也害了你。现在我的报应来了，这是我自作自受的。我没能照顾好你，更没能照顾好你的妹妹，我李煜这一生如此可笑。等到来世，我们再相遇，你要恨我，我不怪你。

我流着泪将酒一饮而尽。毒药在我的肠子里翻涌，我痛苦得蜷缩起来，眼前一片漆黑。

娥皇，是你吗？你来看我了吗？可我不是已经死了吗？娥皇你不要走，不要走…

“死了吗？”

“嗯，没气了。走吧，圣上还在等着我们交差。”

侍卫们从我的尸体旁离开，我看到我的躯壳像一具腐朽的沉木。我已经死了吗？是的啊。我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这副躯壳，我终于解脱了。

有人推门进来了，是嘉敏。嘉敏回来了。她看到地上的我先是震惊，随后扑上去抱着那具木头放声大哭。她哭得好伤心，我很想去抱抱她，告诉她她哭的话我也会难过。可是我不能，因为我已经死了。

“对不起。”我悄悄得在她耳边说。

她好像听到了，抬起手抹抹眼睛，停止了哭泣。“重光哥哥，你还是走了。你为什么不肯等等我？你就这么着急要去见姐姐吗？你还是觉得对不起她是吗？重光哥哥，为什么啊？我们怎么活成了这样。我们活成了这样到最后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我们，我们真的是罪不可恕吗？我以为我夜夜祈祷会有效，我以为我每日心甘情愿得去被人蹂躏会有效，可谁知这还是徒劳的。这罪责我终于还是还不清了。重光哥哥，你走了也好，走了就不用忍受这无尽的时日了。剩下的罪孽就让我来替你还吧。你要记得，来世投胎莫要再生于帝王家了。”

我被葬在了邙山之上，追封吴王。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呐，要在此声明一下哦，这个小说是我自己虚构的，我很喜欢李重光，想借此表达一下对他生前死后的个人感怀啦～没有符合史实的地方希望大家多多包涵啦！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