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空的大脑里突然接收到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我叫向南。”
灯火逐渐蜷缩成一个惊惧的影子,东方开始发白。星光熄灭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身材瘦小,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赤裸着身体,在通往村口的大路上无声地行走着。容色暗淡,面无表情,金黄色的瞳仁里盛满了往昔的模糊的回忆,曾经的生机灵动已不复见,此刻只平静得犹如一波深不见底的池水。他的心似一条垂死的鱼,永远在绝处逢生的时刻,全心全意短促有力地使劲儿扑腾——他的心里一直有一片雪白向南的极寒之地。
身后的村子里,鸡鸣叫的声音在微醺的晨光里元气十足地拍打着新生的朝阳。那孩子忽然刹住脚步,眼里的惊慌一闪而过,在柔软的光线里,眼睑上慢慢涌现出水纹,吸附着金黄的瞳孔,无力地转动。他的喉咙里发出些类似绝望的哽咽。
他远远地,在村口看见了无数要拦住他去路的村民。他们的影子高大健壮,他们的皮相瘦弱单薄。他们将又粗又沉的枯木当成冲天的长矛,笨拙地,张狂地举着。可是紧接着,一股肃杀的戾气像热浪一般朝他压来。他踉跄地掉转头,拖着长长的背影,暗哑着他粗重的呼吸,也暗哑着全村的村民。他在急促有力的喘息声里,留恋地轻轻回眸,然后继续掉回头,义无反顾地向着南方前进。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因为他是顺着南方的水流下来,所以我们都叫他“向南”。
听村里的老人说,向南天生就是个怪物,晦气村庄——在向南大概七个月大的时候,(因为向南并非常人,所以具体是不是也就不知是否了,只能由当时的体型这么猜测了)村子里的梅阿嬷在蛟子河下游往常洗衣服的水台下捡到一个水晶状的棱体,迎着阳光观看,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类似人形的影子,但又似乎不像是人类。当时梅阿嬷想着不管是怎样,定是个可怜孩子,就抱带回家悉心照顾了。说来也稀奇,那冰握在手里不是寒凉的,和小火炉一般烧得阿嬷心里暖暖的。
将冰块轻轻地放置在祭祀用的盆子里,点起炭火,在盆与火之间架起一张铁网,拿钳子慢慢地翻转、烤匀,待冰块滴水后,取毛毯覆盖住仔细搓揉,渐渐地,藏在水晶里的婴孩显现出了脸、脖子、手、腿。可是,等到孩子的整个身体从冰里掏出,阿嬷惊异地发现那孩子满身遍布霞光,那是身上雾白的鱼鳞一样的晶片在闪耀着。看着屋子里挤满了傍晚时才有的流质彩景,阿嬷突然觉得,这是老天爷可怜自己孤苦半生,派来陪伴自己的龙仔,也就坚定地收养了这奇怪的孩子。
说到这梅阿嬷,村子里是无人不知,这倒不是说她有什么丰功伟绩,而是她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未嫁的老女人了。传说当年梅阿嬷是很美的,邻近的几个村子的少年每天都排在阿嬷的门前以求悦一笑,但阿嬷似乎对那些人没有心思。她喜欢上了一个年长她十五岁的男人。后来事情被村里人知道了。那时候的女人是不允许随便于男人交流的,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阿嬷自幼父母双亡,所以这婚姻大事自然就落到村中的领头人——村长的肩膀上。
村长原意是将阿嬷许配给村头的庄富贵,庄富贵人如其名,腰缠万贯,是村中大户,阿嬷嫁给他真是锦衣玉食,享之不尽。可那都是表面的说辞,对着外面人说的。庄富贵对于梅阿嬷的美貌那是垂涎三尺,曾经夜半三更偷偷闯入阿嬷的闺房欲行不轨之事,都被阿嬷识破,戏弄了一番,深以为耻。后来他知道了是由村长解决阿嬷的婚姻大事,就带家仆抬了十五头白净的肥猪和二十只绵羊,贿赂了村长,把阿嬷许配给自己。庄富贵本以为阿嬷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没想到,阿嬷竟然公然拒绝村长的许配,还和那个年长的男人私奔。庄镇是一脉相传的,也许隔壁的孩童就是你的太老爷,谁知道梅阿嬷又和那个年长的男人有什么血缘关系?这件事本就犯了大忌,庄富贵心里实在也气不过,又带了平日里追求阿嬷不得的那些少年的教唆,阿嬷爱的那个男人得了极侮辱的刑罚死去了,具体是怎样的刑罚我不得而知,但据传言里那男人倒是个好人,把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死前还要阿嬷好好活下去。但阿嬷的心是彻底死了,不仅每日遭村里嫉妒仇恨女人的辱骂,还要守着爱人离去的遗言被男人轻蔑,就这样虚晃着过了四十年。
就这样,小向南也算是有了一个自己的家。
在向南漂流到的村子里,好像所有的人都姓庄,但不知是某个时候,他们之间有一种隐秘的藕断丝连在滚烫的生活里被幽幽地吸去了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