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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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动作快点,你们没吃饭吗,贴张纸都这么慢.....”

“队长,咱这样会不会有点过分呐?都已经斗了人家一晚上了。”

“哪这么多废话,你是在质疑组织吗?不想干有的是人干。”

屋外的人群仍在手忙脚乱的忙活着,伴随着人声的是木器相撞和纸张翻甩的声响,只是院子里还没清醒的公鸡和家狗被这乱七八糟的声音吵醒了,天还没亮,鸡叫声,狗吠声伴着屋子外的声音,俨然一场外围音乐会。妍君一家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公公是一家人中起的最早的,勤俭持家是柳大爷的生活守则,早起的他总是闲不住自己,打扫院子,给围子里的一小块菜地浇浇水,干完这些又照例拿着自己的小烟锅,坐在菜地前的空地上抽上一小锅烟;婆婆是个十分严厉又干练的农村妇女,虽说是农村妇女,她的能力与胆识一点都不逊色于男人,乡邻们都十分尊敬这位柳大奶奶,当年还是新媳妇,什么都不会的妍君就是在婆婆的调教下成了十里八乡人人称赞的贤惠媳妇。公公刚到院子里洗刷,婆婆就已经起来和妍君准备一家人的早饭了。

妍君的贤惠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除去饭食手艺好,干活灵巧麻利,最讨人喜欢的还是她那温润的性格,说话的声音总是慢慢的,同她讲话,她从来都是仔细的听完,给出的建议不知给多少同龄的媳妇们带来了多大的帮助。刚来到文家的时候,面对徒有一间黑布隆冬的小屋时,她迅速的从家境殷实的娘家姑娘转变为吃苦能干的新媳妇,一句怨言都没有,婆婆虽然挑剔,但也对她是满意的。妍君听着婆婆的吩咐,把新搅好的糊糊麻利的浇在鏊子上,做起了煎饼,只是今天的筋饼好像跟她作对似的,总是糊边,婆婆皱着眉头却没有开口责骂,只是一手拿过妍君手里的铁勺,自己摊起煎饼。

“去看看他,怎么这个时间了还不起来,小鳖羔反了。”婆婆一边挥动着手中的摊饼板,一边骂道。妍君早已经习惯婆婆对丈夫柳文曾起的小昵称,刚站起来,第二步还没落脚,就听见急促的脚步从大门走了进来,是妍君的母亲和文曾的表姑妈。

“亲家母和他表姑,怎么没打个招呼就一大早过来了,吃过早饭了吗?”婆婆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快,去让亲家母和你表姑进屋......”

“我们来看看文曾。”妍君母亲没等柳大奶奶说完便急切的开口说道,不知是怎样着急的事情要找文曾,两位小老太太都是紧蹙着眉头,有话想说却又难以开口。

“他娘,”公公拿着小烟锅已经站了起来,倒在墙角的烟灰还闪着火星,“糊了。”

柳大奶奶愣了一下,赶忙揭起糊的一边撕下来扔给了家狗,继续不慌不忙的摊下一张饼。

妍君打开里屋的房门,文曾仍旧没有醒,昨晚回来,好像腰部旧伤犯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乏乏的睡下了,本该早起的人到现在这个时间都不起,妍君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母亲和表姑妈不会一声不响一大早就到家里来。

“谁来了?”妍君被炕上突然说话的人抓回了心神。

“你醒了?”

“......嗯。”文曾闷哼了一声,只是胳膊突然脱力,好容易撑起的身体又躺回了炕上,这可吓坏了妍君,赶忙去扶文曾。

“我没事。”文曾知道媳妇想要问什么,但也只能用这三个字来回答她。妍君知道这已经是他能给的最详细的解释了,继续追问,他也是不能再多说什么。帮他拿过衣服,披在身上,轻轻拽着他的胳膊,把他紧绷的胳膊揉了一会,终于文曾的双臂有了一点力量,吃力的穿上了上衣。房门只是虚掩着,门外的声音虽小也还是顺着门缝传进了屋里。

“文曾没回来说吗?”表姑问道。

“什么事,他昨晚回来的晚,什么没说就去休息了。”昨晚是文曾二十六年来头一次没有在晚归后跟柳大奶奶请安报平安,也就有了那句“小鳖羔”。

妍君母亲和表姑妈相互对视了两眼,最终还是表姑妈决定把事情说出来。

“这孩子肯定是怕家里担心,没跟你们说,他昨天是被拖去批斗了,说是什么走资派反革命,这是些啥我们也不懂,就听那些乡里的无赖这样吆喝着.......”表姑妈看见文曾从屋里走了出来,停了下来,上前拉住侄子的手,上下打量着,看他是不是受伤了,“孩子,你受苦了”,她眼眶通红,尤其是在看到虚弱劳累的侄子之后。

文曾没有多说什么,问候了几句,说是要去南屋装烟丝,便拿着眼袋进了南屋。

看着文曾进了南屋,轻轻闭上了门,表姑妈拭了拭眼角的泪珠,继续向不知情的柳大奶奶和公公诉说着。

“昨天下午,造反派召集全村到东场开批斗大会,批斗对象是文曾和亲家母他们村的老支书赵书记。他们被怼到墙根下,我也只是听那些造反派在台上‘混蛋’‘反革命’‘叛徒’的骂了一会儿,就开始对文曾和赵书记拳打脚踢,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上去打,你说这平日和睦相处的邻居们怎么都这样六亲不认呢!昨晚上又是一场批斗大会,我没去,他弟弟回来告诉我说文曾被斗的不轻,亲家母也知道了,就和我一早过来了。”表姑妈的声音不再像开始那样镇定,抽泣声成为了每句话的结尾和开头。柳大奶奶早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只是脸上的皱纹好像加深了一些,眼里泛着若有若无的光泽。平时温和敦厚的柳大爷也难以压住心里的怒气,握着眼锅杆的双手不停地一次次加重力道。

妍君母亲和表姑妈在柳家又坐了一会儿,看到文曾状态还好,便劝柳大奶奶和柳大爷调整好心态,好好看着文曾,家里人在外边也都注意些,别被人抓了把柄。文曾在南屋待了很长时间,出来后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精神抖擞的样子,柳大爷想过去和那些一次次为难儿子的人理论一场,可是那一群无赖又怎么可能跟你好好交流,这只会给儿子增加麻烦,他从未如此厌烦过自己的性格。

妍君知道早在几天前,家门口外的墙上就被贴上了一张张写满大字的纸张,只上过夜校的妍君只能从这些大纸上认出“打”、“反”、“命”以及文曾的名字。这些纸越贴越多,盖住了原来的宣传语,盖住了过节贴上的福字,妍君想去撕掉那些写着自己丈夫名字的纸张,可是却听邻居孩子说那是打到走资派的大字报,撕掉是要受批斗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兢兢业业工作的丈夫被冠上这样的罪名,三天一大斗,两天一小斗的批斗会已经持续了三个月,文曾每次回来,都带着明显的疲惫感,但是看到第二天重新打起精神的丈夫,妍君心里才好受一些,她不知道丈夫具体经受着什么磨难,她能做的就是帮她把父母照顾好,把孩子照顾好,给他做好可口的饭菜等着他回家吃饭。

只是一天晚上,文曾像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跟柳大奶奶请完安便回到房中和衣躺在炕边,闭上眼睛,这天的经历便像小电影一样在眼前回放。

“你们这群走资派反革命混蛋,都给我去墙边站好!你们可知道你们犯了什么大罪。”带头的造反派队长在台上大声的吼叫着,他的脸早就像场上和着泥水的麦秆一样扭曲不堪,稀疏的头发好像许久没有清洗过,伴着小雨显得更加油腻脏乱,就是这样的人却在这一场变动中成为了中心领导,多么违背常理。

文曾靠在墙边,被扣住脖子不能抬头,左右两边被强压半蹲着,农历八月二十四天已经转凉了,偏偏这天还下着小雨,身上淋湿的布褂捂在身上阴凉潮湿,房檐上滴下的水珠“吧嗒吧嗒”地滴在脖子上顺着皮肤的纹理流到衣服里,无赖队长的长篇大论总是三句不离那几个词语,低下的文化水平限制着他的词汇量,无奈还要撑住场面,只能翻来覆去几句话,渐渐的,文曾的脖子在水滴的作用下麻木了。

“......既然这几个混蛋反革命拒不认罪,我们就要给他们应有的惩罚。”无赖队长一声令下,台下的人一拥而上,向文曾还有其他的书记冲去,文曾被摁住脖子压制着向墙上推,想要抬头却因为被控制着,直不起腰也蹲不下身,大脑因为长时间低着头充血缺氧,没有食物的胃也因过度挤压不停向上泛着酸水,混乱中朝旁边的老赵书记看了一眼,文曾呆住了。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被扒掉外衣踹倒在地上,泥水浸湿了他的衣物,透过混乱的人群只能看到那双丢掉鞋子在泥里挣扎的腿,本来枯瘦的腿上沾满黄泥,黄泥慢慢地被渗出的血水染色加深,毒打他的人换了几批,那两条腿也渐渐停止了反抗,僵硬的梗在地上。

“好了,今天的批斗就到此结束,我们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后天晚上再审你们,散会。”终于无赖队长停止了这场暴动。失去禁锢的文曾一下子蹲倒在墙根下,小雨已经越下越密,渐渐模糊了视线,老赵书记慢慢的爬起来,只两秒,这个本应安享天伦的老人浑身狼狈的在雨中嚎啕大哭,那件被扒掉扔在地上的外衣拌着泥水,和大地融为一体,像极了批斗会上无赖队长那张激情澎湃,扭曲不堪的脸。文曾活动了一下手脚,想去扶起那个可怜的老人,老人没有接受他的帮助,颤颤巍巍的拿起那件没法再穿的外衣,缓缓消失在文曾眼前。

回到大队的文曾换了一件衣服继续办公,下雨天的黑夜总是来得特别迅速,小雨已经变成了中雨,只是也传来了一个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消息——老赵书记上吊自杀了。他穿着一身崭新又洁白的大褂,发须打理的整整齐齐,据说他离开时的神情很安详,看不到一点痛苦。老赵书记一直就是文曾的良师益友,给了他太多的指导与帮助,豁达如他却选择这样的方式告别,文曾不知该怎样面对。是继续坚持,让家人们成天担惊受怕,还是......

睁开双眼,模模糊糊的看见妍君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

“我有件事要跟你讲。”文曾制止了妍君帮她卷裤腿的双手。

妍君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手里的动作,把他的裤腿卷到了膝盖高度,“你说吧。”她轻轻将他的双脚放入了热水中,把水向他的小腿上撩拨。

“我们离婚吧,”妍君愣了一下又继续揉捏他的小腿,“妍君,你是个好妻子,还年轻,改嫁也好,要是带着孩子不好找,把孩子留下,你去找个好的人家,别跟着我受苦了。”文曾拉住了妻子忙活的双手,那双手虽然一直触碰着热水却依旧是冰凉的。

“文曾,妈说我的手艺又进步了,再练一段时间,我就可以超越她的手艺了。爹说他想把菜园品种弄得再丰富些,我们可以吃到更多新鲜的菜了,”妍君抬起头看着文曾的眼睛说道,“最近小阿梅会叫爸了,等明天她醒了,让她交给你听,好不好?”妍君的眼角终于决堤了。

“好妍君,是我说胡话了。”文曾轻轻用袖口拭去妍君的泪珠,愧疚的看着妻子。

“你一天都没好好吃饭,我给你做碗面吧。”妍君又露出她温柔的笑脸询问着丈夫。

“好。”看着妻子忙活的身影,文曾决定放弃第二种选择。

——

“呵”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啊,上了年纪的妍君经常梦到以前的人和事,梦到的大概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时间过得真快啊。侧身看了一眼身边的文曾,真好,他还在。这些年妍君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早年劳损的身体终于是没法再继续像新零件一样运作,忘记的事情总是超过记得的事情,反复唠叨的毛病越来越严重,孩子们都开始厌烦这个麻烦的老太婆,前年的大病让妍君痴呆的状况也在不断加重。文曾有时也会抱怨两句,但大多都是玩笑话,有时实在被妻子气烦了,摔门出去逛荡一圈,饭点又该回家做饭了。这些年,轻微痴呆的妍君成了甩手掌柜,依旧矫健的文曾成为了家里的专属厨师。

年轻时恩爱的夫妻到了老年却像小夫妻一样成天拌嘴,文曾对孩子们说,这是帮助妍君缓解痴呆的一个方法,即使其他人不在了,他也还是愿意陪着她拌嘴。妍君不知道的是,文曾也有午夜梦回的习惯,醒来后,他也会在心里想着,真好,她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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