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情迷高跟鞋》有这么一个桥段：

母亲：“你还有点喜欢我吗？”
女儿：“我爱你呀，妈妈。”
母亲：“我一直担心你有点恨我。”
女儿：“是的，有时候是恨的。可是就算我在恨的时候也知道我是爱你的。”

这段台词是天底下许多母女关系的写照：爱与恨交织，依赖与疏离并存，有着最亲近的血缘，说着最扎心的话语。

这样的关系也发生在《红楼梦》中探春和赵姨娘之间。

01

探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气质女孩。

“才自精明志自高”，这是曹公在判词中对她的称赞。

她有闺阁之趣，亦有治世之才。桃李春风花开日，她领着姐妹们开海棠诗社；秋雨梧桐叶落时，她接下管家重任。

她是无人不爱的“玫瑰花”，柔软又硬气地活着，在宝哥哥面前，她是娇憨的小妹妹；在小人王善保家面前，她该出手时就出手，一个巴掌响乾坤。

然而，每一次，她被欣赏的同时都有一个转折，外加一段叹息：

凤姐对平儿说：“我说她不错，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

兴儿对尤二姐说：“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

不知道探春听了这些会是什么感受？有时候妈妈被人轻视比自己被轻视还要难受。

老鸹，又称乌鸦，人见人厌。像极了母亲赵姨娘在贾府中的地位：

宝玉被马道婆施的魔法困住了，奄奄一息，赵姨娘假模假样在旁边劝慰，贾母照她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根的混账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挑唆的？”“淫妇”两个字，直接把赵姨娘钉在了耻辱柱上。

贾环推倒了油灯，烧了宝玉，王夫人逮着骂赵姨娘：“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的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种子下流，当然是母亲基因下流的缘故。

赵姨娘管教贾环，凤姐打窗前经过，隔窗教训赵姨娘：“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凤姐之骂，其一点出儿子和亲妈有主奴之别；其二直接剥夺了赵姨娘管儿子的资格。

甚至身处最底层的戏子芳官都敢说赵姨娘，“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儿”，“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随后，一群唱戏的丫头们抱着赵姨娘手撕头撞，直播一出精彩闹剧。

……

清人姚燮曾这么评赵姨娘：“天下之最呆、最恶、最无能、最不懂者，无过赵氏。”凤凰女儿老鸹娘，面对这样糟糕的一个母亲，探春嫌弃过吗？

02

小说第55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中，探春和赵姨娘之间发动了一张母女之战。

那时，凤姐病了，李纨和探春一起执管家务，刚刚上任。

对于新来的领导，有点资历的“老人”们总会先考验一把：若新领导办事妥当，还好；若是有一点不当，不但不服气，还回编排笑话来取笑。

吴新登家的就是这么一个有资历的老奴。恰好探春的舅舅赵国基死了，她来汇报。汇报完，立刻垂手旁带，再不言语。

还记得葫芦僧判葫芦案那一回，门子向新上任的贾雨村私下汇报了许多信息，有官场潜规则，有如何断案的方法。那是一个下属理应有的姿态。

若是在凤姐前，吴新登家的早献殷勤，查出旧例，说出主意。但是，面对这个温和恬淡的三小姐，吴新登家挖了一个坑，等着探春出错。

这个坑是什么呢？非常微妙的一个细节。贾府中的奴才分家奴和外头的两种，如果是家奴的亲人死了，赏银二十两；如果是外头的，赏银四十两。

李纨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她四十两罢了。”吴新登家的一听，忙答应“是”，接了对牌就走。

这么着急走是为何？心里偷偷笑着呢，想赶紧把两人的笑话讲给众人听。

探春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阴谋的味道。她把吴新登家的喝回，一阵见血地指出她的阴险用心，要她把旧账找回来，然后依照惯例赏了二十两。

探春上任这把火，烧得漂亮，烧掉了刁奴们的气焰，亮出了自己的能力！

然而，吴新登家的刚走，赵姨娘就来了。不得不佩服，贾府中的消息是在风中飞的，传播极速！

赵姨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哭自己被踩，哭探春无情。探春笑着劝慰，说自己不敢犯法违理，然后拿着账本给赵姨娘边看边念。

于探春而言，自己公事公办，心底无私天地宽；可是赵姨娘没有这种见识，她是地道的穷人思维，探春刚刚理家，她也不考虑女儿是否站稳脚跟，就跟着来要好处。

“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现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明儿等你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

在赵姨娘的这种混账逻辑下，探春气得脸白气噎，滚下眼泪，说了一番绝情之言。

03

回到当事人说话的情境中，可能会对探春多一些理解。

探春当真嫌弃自己这个妈吗？

绝不！探春这么有胆识有智慧的姑娘，怎么会嫌弃赵姨娘的出身呢？对于贾府中的下人，她从来没有摆出过高高在上的姿态，处处以礼相待，展示出一个大家闺秀的风范。

对于邢岫烟这么一个家道贫寒的远亲，探春送她一个碧玉佩，这份善良能够波及到旁人，又怎可能会对自己的母亲不善呢？

至于凤姐和兴儿惋惜探春没有出生在王夫人的肚子里，这也是他们的见识了。如果真的能选择母亲，探春还未必愿意做王夫人的女儿，以王夫人的无趣阴狠，未必就比赵姨娘高明多少。赵姨娘纵然有千般不是，对自己的这双儿女还是打心底疼爱的，虽然她从来不知道如何用正确的方式去爱。

探春说了，“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一个有着鸿鹄之志的女子，安能把眼光投射在嫡庶之争上？

探春嫌弃的是母亲对自己的不理解，还有那愚蠢的做事方式。吴新登家的在探春这里受到了羞辱，转眼就去赵姨娘那里挑拨，目的就是不让探春顺顺利利干下去，果真，赵姨娘一下子就跳到坑里，还拉着探春一起跳。

在骨子里面，探春是想给赵姨娘挣脸的，想借自己的努力找到在贾府中的位置。她若有了地位和尊严，赵姨娘同样脸上有光。可是，赵姨娘这个愚蠢的母亲，不知道体谅帮助女儿，反而给女儿添乱子。面对下人们的刁难，探春以铁手腕来迎对；面对赵姨娘的无理取闹，探春就只有泪落如雨的委屈。

到了第六十回，赵姨娘被一群唱戏的小丫头们群殴的时候，他人多是看笑话的心理，晴雯就拉着袭人不让管，“让他们闹去。”一干老婆子们，心中也都称愿。唯有探春，劝走了赵姨娘，越想越气，命人查是谁挑唆的。

若不是亲生的闺女，谁会为赵姨娘的事生气呢？爱的反面是冷漠，若是不爱了，只会是冷眼旁观，又怎会越想越气呢？

04

这世间的母女关系，并不一定都以单纯的方式存在，可能会伴随着伤害、怨恨。

也可能掺杂了各种味道，爱恨交织。

母亲爱孩子是本能，孩子爱母亲也同样如此。可是，如果不懂得用正确的方式去爱，只能造成彼此的痛苦。

赵姨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咄咄逼人，探春若不够决绝，如何能树立威信？如何能挣脱赵姨娘的纠缠？

可是，在探春的内心里，也一定有着撕裂般的痛苦。

母亲，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因了父亲高贵的血统，探春在名义上属于主子，是老爷太太的孩子，然而，亲生母亲不是死了，就在身边，探春怎可能无视地从她眼前走过？如同陌路人？

那么，赵姨娘受到的所有歧视，都会烙在女儿的心底，更悲哀的是，很多时候，赵姨娘所受的侮辱，源于自己的咎由自取。

最让人心痛的是，她以无知愚蠢的方式蚕食着女儿的价值感，摧毁着女儿正在努力追求的东西，愚不可及！

稍微脆弱一点的孩子，就会被母亲这种纠缠侵犯，照着母亲的方式而活。如同贾环。

而探春，这个独立的灵魂，以看似绝情的方式，给自己的人生划出一道界限，界限的一边是自己，一边是母亲。纵然两败俱伤，纵然身心撕裂，也要保全自己的独立。

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先做自己，才能去爱别人。

像是哪吒割肉还母一样，痛是痛了，从此以后，属于自己。

05

“生命的根本需求，是渴望被看见。”赵姨娘的闹腾里有着生命的渴望，她希望为自己和孩子争一点位置，这本无可厚非。无奈，她太愚蠢，“耳根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本来是一个边缘人，偏偏想爬到舞台中心，以致于人人鄙视她，用平儿的话说：“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到三不着两，有了事就赖他……”

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遇到这样的母亲，能如何呢？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罢了！

我爱你，但是又嫌弃你粗鄙的模样——这样的一种关系，有没有走向和解的可能呢？

87版的影视剧探春远嫁一节，处理得非常好。远嫁之前，赵姨娘去找探春，两人无言对视，探春一声“娘”哭得人断肠心碎。沿着红地毯，探春远嫁他方，伴随着泪眼朦胧，是背景乐《分骨肉》的旋律：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念。

探春和赵姨娘，这对母女终于走向了爱的和解。

与不完美的母亲和解，也就放下了生命里的一份沉重，走向了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