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笏板金镶玉，朱笔描红来复去。水袖半掩玲珑心，安知浮生一场戏。
一，
他不知，这是哪里。
他像一只麋鹿一般，莽莽撞撞地从家跑出来，在青石板的巷陌里，迷路了。抬眼，他看见了一大枝的红杏，从低矮的墙头伸出，粉红的杏花已经相继枯萎凋零，一小颗一小颗的青杏，在残红里显得动人。他饿了。
彼时还年纪尚小，身子不高的他，看着那颗颗青杏，在那暮春的时节，一次次的努力，踮起脚尖，想要够住那繁茂的枝叶，一次次的跳起来，想要摘下那诱人的小杏。即使它们青涩尚不能入口。
他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尝试，但精疲力尽，饥肠辘辘的他，依旧只能气馁的看着那些青杏，看得见，却够不着。它们不高，只是自己不强大。
“呐，这是你要的吗?”院墙的木门开了，一个女娃娃站在了他的面前，白嫩嫩的手里，捧着的，是他想要而不得的青杏。
他咽了咽口水，“这是给我的吗?”女孩弯着眉眼，点了点头。他拿了一颗，放入嘴中，却是无尽的苦涩。他因为苦而皱眉闭眼，龇牙咧嘴的神情，把她逗笑了。
手里的青杏撒了一地，偶有凋零的杏花从枝上飘落，在低矮的院墙旁，她弯着腰，捧腹大笑，他站一旁，眉头紧锁。
他因为苦，加之她的笑，他有些不悦，他觉得自己以前读的书，夫子所教导的东西，真白学了，竟在一个小女孩面前，如此丢人。
对面的她，笑够了，站直了身子，依旧是清脆天真的童音，“小哥哥，这些杏子太小了，还不能吃，等到仲夏时节，你就可以摘来吃了。”
“嗯。”他有些羞赧，转身，想要就此离开。
“小哥哥，你等一下。”她唤住了他，他停住了脚步。她回到了院子里。
再出来，她捧着一些红透透的果干，来到了他面前，“这是阿娘晒的杏干，虽然没有新鲜杏子那样多汁，但也很好吃的。”
他看着她因为匆忙，而跑得红彤彤的小脸，他觉得比那盛开的杏花还要娇嫩，他从她手里接过那果干，道了声谢谢，离开了。
却暗暗记下道路，因为他想着，仲夏时节，要和她一起来吃这熟了的红杏。
二，
这是花折苑，京城有名的青楼。
红纱帐里，春宵一刻，推杯换盏间，巧笑嫣兮。台上的人，婀娜多姿，台下的人，醉眼朦胧，一曲终了，满堂喝彩，可真正看的，又有几人，真正懂得，更是寥寥无几。
幸好，她已觅得知音，他懂她，知她，怜惜她。她的场，他从不缺席，她的舞，也只为他而跳。在顾盼生辉，眼波流转间，他们的眼里，闪烁的是只有他们才能懂得的光芒。
她是烟素，是花折苑里的头牌，但她也是风流三皇子的红颜，她的客人，只有他一个。楼里的姐妹们都说，那只是公子哥们玩玩而已，对青楼女子，怎会用情。她笑而不语，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
向来风花雪月最是动人，从来抚琴舞剑最是诗情。只要他有空，他便会带着她，踏青赏花逛京城，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人。他们会寻一处桃林，对饮红尘，他抚琴来她舞剑，在桃花绯雨中，柔媚百转，在晚风习习中，微醺相偎。
他会带着她看河灯，在烟波十里，在游船画舫上，他与她一起放着莲花样的河灯，对着湖面星星点点的烛光，诉说着自己的祈愿。疏影斜月，湖畔琴声，他们，把酒话桑麻。春去秋来，寒暑几更，他们，对酒复当歌。
他在她面前，不用带上面具，用风流伪装自己，无需掩饰他的雄心，他要称王，在万人之上，享受群臣俯首。在他年少之时，她就已经见过他的执拗，想要的，就要不顾一切去争夺，犹如那一次次跳起想要摘取的青杏，哪怕入嘴是苦，他却不悔，因为想要。
她在他眼中，不是低贱的风尘女子，也不是娇媚的青楼花魁，她只是那个当日给了他想要的青杏，之后又邀请他一起等待青杏成熟的小女孩。所以，他怜惜她，用他的方式保护她，告诉世人，她是他的。
但若江山与美人要做一个选择，他选得，还是那个他想要的。
三，
这是秋末冬初，正是农忙时节。
按照惯例，此时，正是诸侯觐见君主，迢迢千里前来朝贡的时候。诸侯与皇子间的交流互动，也会暗地里的更加频繁，皇子想拉拢诸侯，支持自己上位，诸侯要找靠山，好为下一代打基础。在觥筹交错中，你来我往，商议谈判。
今年，也有外来的友邦前来，一为见识我中原之地大物博，二来谈谈和平协议，以物换物，各取所需。
各国使节齐聚一堂，举杯畅饮时，怎能没有歌舞助兴，请来最好的乐师，唤来最好的舞娘，想要一展我中原之雄风。
那是她，他在高台上看到，那伴着琴声，扭着腰肢，甩着水袖的舞娘，正是烟素。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美，她的媚。她在台上快速而不失匀称的旋转着，犹如一朵莲花，绽放在台间，引人瞩目。
一个转身，那朵花，那轻如云烟的身影却从台下跌落，引得众人惊呼。那花，却是飘然落于一人怀间，那是来自异域的王子，接住了她。
她有些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从怀中跳下，再次找准节奏，绕着王子开始舞动起来。来自异域的民族，本就是能歌善舞，随着她，就着乐声，一起舞一起跳，平添了几分阳刚之气，消散了人们之前的惊讶。
究竟是意外的失误还是有意的设计，已然分不清了， 最后还是以王子抱着她，旋转于台间而告终。
她轻声道谢于王子，就匆匆下台离去了，而王子重回座位，却久久不能回神。刚刚怀中的柔媚无骨，舞动时的轻灵飘逸，回眸时的波光潋滟，旋转时的暗香浮动。这些，都是异域女人所没有的，异域之人大多豪放不羁，女人也是粗俗不堪，哪有刚刚那女子的半分柔美。
他想要她，想要她成为他的妻，他要带她回去，才算不枉此行。
四，
这是他的回答，他的选择。
来自草原的游牧之人，想到什么说什么，哪会藏着掖着，辗转迂回。他要她，他便站起来，向位于高座的君主说，“皇上，你们大中原之繁荣富庶，果然名不虚传，能见到如此美景佳人，更是我之荣幸，两国能长期友好往来，互通有无，更是与有荣焉，苍生之福。但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可以通融。”
“哦，不知纳尔王子，所为何事?”“今日献舞的女子甚是动人，不知是何许人也，可否允许我将此人带回草原，以结两国之好。”
王子的一番话，让在场的人都陷入静默，不敢接话，赞成或反对，只待由君主发话。
“青遥呀，这件事，你怎么看?”
“儿臣，儿臣觉得此事，甚好。一来可以同修两国之好，二来可借此机会，昭告天下，我国之强盛。”
“哦，既然你觉得此事甚好，不如交由你全权处理吧。”“儿臣遵旨。”
底下的大臣们，听着君臣之间的一番对话，再看看事情的结果，都在窃窃私语。毕竟，三皇子陈青遥与烟素姑娘的事，京城之内，谁人不知，没想到，那烟素姑娘竟落得这般境地，可惜可叹呀。
皇上既已决定了，便就不可再抗旨逆君了，纳尔王子与烟素姑娘的婚事，正紧锣密鼓的操办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办的不好，耽误了王子回去的行程。
而烟素姑娘，也因此，被封为燕华郡主，成为和亲公主，暂住于宫中，花轿，是直接从皇宫出发的，去往的，是那遥远的异域之地。
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愿，没有人关心她是否愿意，她要做的，只是接受。她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话语之中，而他，放弃了她。
五，
这是偶然的相遇，注定必然的分别。
她作为和亲公主，整件事情的主角之一，却是清闲而乏味，只要量量题型，看看服饰就好，其他的，自有人安排和处理。
她时常对着窗子外面发呆，神情落寞，侍女们担心她会想不开，就提议让她多出去走走，去御花园赏赏花，散散心。她出来走了，但依旧在恍惚，了无生趣。
她停住了脚步，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他。她转身的背影，是她不愿再与他说话的暗示，他懂，但他还是叫住了她，“等等，我们，可以谈谈吗?”
她和他坐在池边的亭中，一时两两相望，相顾无言。“你，最近还好吗?”“呵，挺好的，不劳三殿下费心。”
“我们可以不要这样吗?你知道的，我没有办法，我是迫不得已的。”“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陈青遥，这是我的人生，凭什么由你来决定。我知道，不代表我可以理解你。你永远都是这样，只想得到你想要的。”
她离开了，没有回头，她不想再见他了。与他说一句话，多看他一眼，都是一种折磨，话说三分，痛却十分。
她想起以前那些看似逍遥的风花雪月，那些醉人的诗情画意。她觉得自己真是可笑，一个低贱到尘埃里的风尘女子，竟妄想要和堂堂皇子，有一个天长地久，相信两人会有真正的感情。
江山美人，从来都是江山在前，美人在后。有谁，会为了美人而放弃如画的江山呢?
是她错了，错的离谱，如诗般美好的感情，又怎敌那万人之上的权势。
六，
这是她的选择。她的命运，只能自己决定。
再过不久，就是出嫁迎亲的日子了。她却在加紧练习，想要以跳一曲剑舞，算是给自己的告别。
纳尔王子在这段时间，经常出入她的庭院，她练舞时，他静坐在一旁，她累了，他会端上一杯热茶，他会留心她的喜好，给她备好她喜爱的点心，天气转凉时，他会提醒她加衣。他话不多，但总是很暖心。
他一点一滴，进入了她的生活，但，又不是她的生活。她的生活，是在烟花之地，在高台之上，低吟浅唱，袖舞流年。现在，她却只是如金丝雀一般，困于牢笼，被捧得高高在上，作为礼物，送于远方。
她为他绣了一个香囊，有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她说，“你可以先不要打开吗，待到出嫁那一日，你再拆开，好吗?”
她的声音，轻轻浅浅，仿佛也带着花香一般，醉了他的心，他点点头，算是应下。
待到出嫁日，她穿着一身红嫁衣，握着一把青铜剑，在这日光和煦的清晨，她用尽全力，跳了一支舞，惊艳了人的眼，震撼了人的心。
就在一个刹那，因眼花缭乱的招式而恍惚的众人，看到了纳尔王子出现在了他的新娘旁边，抱着她，拿着剑。在所有人困惑的目光中，说了句，“我看她有些累了，先送她回房了。”就抱着她离开了。
还有一个时辰，就是队伍出发的时间了。新郎和新娘却还在房里，“对不起，我先看了那个香囊，看到了你写的书信。”
她只是轻轻叹了叹气，没有说什么。
七，
他愿意放开她，她却不想留在这。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这就退了这门亲事，让你回去好了，不会让你为难的。”他虽然不舍，虽然喜欢她，但更想让她快乐，不愿她伤心。
“没事的，我愿意跟你走，是我太傻了。”
“真的吗?你愿意跟我回大漠吗?虽然，虽然那里条件不好，但是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而且那里的风景也很美，我可以带你去看星星，带你去骑马……”
她的秀手捂住了他正在喋喋不休的嘴，她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我现在可能还不能喜欢你，但是，我会努力的爱上你，我愿意和你一起，回你的家，过你的生活。”
他呆呆的看着她，随后就是巨大的狂喜，他抱着她，笑的像个孩子，她感受到他的喜悦，弯了弯眉眼。
她心甘情愿的，盖上了盖头，坐上了那顶花轿，在摇摇晃晃的颠簸中，说了声，“后会无期。”
他站在高楼之上，看着她的花轿，一点点的从院墙走过了宫墙，穿过了大街，一点点的，消失不见。他曾经也想过，要如何盛大的将她迎娶，昭告世人，她是他的妻。最终，却只能看着她，坐着别人的花轿，离开了他的世界。
他骑在马上，穿着大红袍，听着热闹的喧嚣，看着旁边的花轿，里面坐着他的心上人，他觉得心安。
在他遇见她以后，他知道了她是谁，，也知道了她和三皇子的爱恋，他害怕，他不能够得到她。三皇子答应了，他不要她了，他为她而不值得，更加心疼她。他看着她专注于跳舞，却依旧郁郁寡欢，不爱笑。
他说出那番话，他的心痛，只有他一人知道，幸好，她愿意跟着他，哪怕目的并不单纯，哪怕她还没有喜欢他。但，她在身边就好，他会努力让她爱上他。
一顶花轿，一抹红纱，他们的故事，就此结束。但他们的生活，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