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常！茹常！

茹常硬是忍着没啃声，任由帐外的战友喊破喉咙，新名字已经公示半个多月，这帮家伙怎么还改不了口。

战友横冲直撞闯进来，笑骂他的耳朵被驴毛塞了，随手端起茶壶咕咚灌完水，正要说事却被茹常打断了。

闭嘴，快叫我李嘉庆！

李嘉庆的本名叫茹常，籍贯是渤海郡的靺鞨族人，他从东北到河北再到宁夏，一路猛干升任朔方军将领。

大唐皇帝看完业绩表，赏赐他国姓并改名为嘉庆，烫金的荣誉证书送到军营，部将们的眼神里充满躁动。

大家起哄让他请吃饭，李嘉庆喝多了后扯掉上衣，一道道刀剑留下来的疤痕，诉说着无数次的死里逃生。

加油干！大唐是咱们的！

一切喧闹终归恢复平静，宴席散场之后满院狼藉，李嘉庆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盯着杯中的月影沉默不言。

时而想起战死的兄弟们，时而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一个外族居然被皇帝赐姓，这等荣耀应该拿什么偿还？

开元年间的开放包容，换来大唐王朝的如日中天，文治武功凝聚出繁华盛世，自己努力拼搏而拥抱时代。

儿子，你改名叫李怀光吧！

怀光少从军，以武艺壮勇称。

李怀光自小在军营长大，铁人三项练着跟玩似的，再加上伙食条件相当到位，营养榨出汗水后化作肌肉。

俗话常说虎父无犬子，老子和儿子像是相辅相成，父亲毫无保留的软硬兼施，助力儿子闯出自己的声望。

基本盘保住了，你只是差一个机会。

日升和月落有迹可循，机会什么时候来没人知道，小李对未来充满激情幻想，老李却越来越看不懂风向。

唐玄宗逐渐沉迷酒色，赏罚分明的英气丧失殆尽，干儿子备受陷害而吐血暴死（将秦岭一白.王忠嗣篇）。

王忠嗣身兼四镇节度，更是朔方将士眼里的战神，士卒们虽然不懂帝王权术，但能感受到谁是爱兵如子。

这世道...是要乱啊。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

唐玄宗不相信小安造反，潼关失守后又连斩两位主帅，搞得唐军气势一泻千里（见秦岭一白.封常清篇）。

李隆基悄悄地跑路了，大臣上朝时发现老板溜了，第一缕阳光照射长安皇城，奢靡国都里顿时鸡飞狗跳。

无数人的命运，伴随着唐王朝沉沦。

李隆基：逃跑到四川避难。

高力士：全程陪护老皇帝。

李亨：逃跑到灵武登基。

马燧：策反失败去魏郡。

杜甫：投奔皇帝去凤翔。

刘晏：进入襄阳避战乱。

元载：躲在江南吃软饭。

王维：沦为俘虏任伪职。

李泌：跟着新皇帝出谋划策。

怀恩：跟着新太子出兵平叛。

（见秦岭一白.各人物单篇）

李隆基是李亨的父皇，却对接班人常年猜忌打压，权力吞噬父亲的爱子之心，同样撕裂儿子的敬父之情。

李亨跑到灵武擅自登基，发通告宣布李隆基退休，传话给郭子仪别再守丧了，赶紧带着朔方军保家卫国。

西北黄沙卷起滔天战意，朔方大营内外人喧马嘶，昔日的辉煌正在急遽崩碎，新时代在血与火之间重生。

这一年，李怀光26岁。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这是一场父辈们的战争，前前后后持续八年之久，半数生灵在血火之中陨灭，挽回千疮百孔的大唐王朝。

没有倒在战场上的将帅，也被年纪和伤病所困扰，经过战争淬炼的新生代们，终究要扛起父辈们的旗帜。

郭子仪礼之益厚，为朔方军都虞候。

老郭欣赏李怀光的勇猛，给了他崭露头角的机会，都虞候负责治理军中纪律，常由主帅信任的武将担任。

信任的技术含量相当高，憨实往往比聪明更靠谱，那些擅长于变通的聪明人，智慧不够就比较容易坏事。

郭子仪的智慧绝对够用，只需要各部门全力配合，李怀光就表现得非常配合，亲戚犯事照样按规章处理。

性清勤严猛，而敢诛杀，虽亲戚犯法，皆不挠避。

有功必赏，有罪必罚。

郭子仪的形象高大光辉，不少都是李怀光的功劳，总不能都去给员工发奖品，考核扣钱这活也得有人干。

李怀光帮衬领导唱黑脸，全然不在意背后被人骂，主抓纪律但力求公平公正，长此以往换来将士的敬畏。

子仪性宽厚，不亲军事，纪纲任怀光，军中尤畏之，亦称为理。

团队像是一群奔袭的狼，头领有高瞻远瞩的眼光，冲锋在前的需要表彰奖赏，偷懒在后的就得鞭策处罚。

郭子仪的团队嗷嗷直叫，平定安史之乱也不休息，解决仆固怀恩又去打吐蕃，申请退休还惨遭皇帝拒绝。

这位年近八旬的老将军，面对丰功伟业深感不安，战场上有损兵折将的哀怜，朝堂上更有太监们的谗言。

郭子仪食之无味的荣誉，在李怀光眼里全是荣耀，新老交替代表缺口和机会，平稳着陆却才是顶级智慧。

一鲸落，万物生。

780年，唐德宗继位。

李适尊称郭子仪为尚父，福利追加到食邑两千户，紧接着罢免他的元帅职务，交出兵权回家去安心养老。

郭子仪身上剥落的职位，悉数分摊到部将们头上，前任领导的职权瓦解崩碎，李怀光真正开始独当一面。

检校刑部尚书，兼河中尹、邠州刺史...

安史之乱伤了大唐元气，万国衣冠沦为苟延残喘，此时距离大唐开国150年，皇帝已经没多少存在感了。

内有节度使们拥兵自重，外有番邦小国虎视眈眈，李怀光在陕甘交界处筑城，严防吐蕃兵再次打进长安。

副职转正是惊险的一跃，因为配合方变成下令方，李怀光觉得副手不够配合，没有自己当副手那么尽心。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李怀光想挖坑非常容易，他精通各种纪律规章制度，随便找个理由就把人埋了。

怀光挟私怨，亲诛杀朔方旧将温儒雅等数人。

朝廷要在原州筑城，泾原节度使强烈反对。

段秀实是个实在的领导，说眼下要抓紧时间春耕，不然到秋天连饭都没得吃，盖那么多空楼盘给鬼住啊。

唐德宗觉得老段不配合，让李怀光接管他的职位，李怀光倒是很想配合皇帝，奈何当地驻军害怕他坑人。

泾州军士咸畏之，刘文喜因众不欲，遂以城叛。

唐德宗听到造反就火大，完全不管其中因果缘由，通知李怀光和朱泚去平叛，定要打出朝廷的威严气度。

刘文喜只是个泾州守将，职称和实力都相差太大，还没过几招就被砍翻在地，沦为经验值为那俩人添彩。

李怀光加检校太子少师，朱泚更是进封为中书令，一场庆功会办的高端大气，却也拉开日后打脸的序幕。

既然武力碾压能换奖励，单挑十个李适都不费事，忽略武力之外的德化安抚，高额奖励只会培养白眼狼。

下一次相逢，枪头又会对准谁？

781年，唐德宗削藩。

魏博节度使田悦造反了，朱滔和王武俊也造反了，李纳见状索性也宣布称王，还联合推荐李希烈当皇帝。

唐德宗感觉在玩打地鼠，不知道谁会从哪冒出头，五个大王感觉在玩斗地主，在投降和反叛间反复无常。

大唐王朝已经乱成这样，卢杞还给皇帝喂迷魂汤，撺掇着派颜真卿前去劝降，结果被勒死在叛军大营里。

满门忠烈的颜鲁公，至死没有辱没颜筋风骨（见秦岭一白.颜真卿篇）。

李怀光带着朔方兵来了，一下车就闷头冲进战场，马燧和李抱真拦都拦不住，气得大喊正前方是个茅坑。

李怀光是来涨经验值的，只有胜利才能兑换奖励，他相信朔方兵的超强战力，以为马燧是担心他抢头功。

先被朱滔打得找不着北，又被田悦灌水淹个半死，这才觉得头功没那么容易，同意马燧提出的退守方案。

怀光勇而无谋。

至魏城之日，营垒未设。

因与滔等大战于惬山，为滔等所败。

复为悦决水以灌之，诸军不利。

因与燧等退军于魏县。

寻加同平章事，益实封二百户。

李怀光虽然没有打胜仗，但是勇猛作风受到表扬，唐德宗派人送来了嘉奖令，烫金的荣誉证书彰显荣耀。

朝廷征调泾原官兵驰援，士卒们以为有丰厚奖赏，然而一路上吃不饱穿不暖，还被教育要有奉献的觉悟。

未必能活着回来的士卒，望着京城府库怨气横生，皇帝紧急捐赠二十车布帛，却让这些官兵们愈加气愤。

干锤子！大唐是他们的！

泾原兵变就此爆发了，士卒们冲进长安大肆哄抢，唐德宗慌忙逃往奉天避难，留下满城的家眷沦为人质。

官兵瞬间变成了叛军，还推举城中的朱泚为皇帝，朱泚前呼后拥走进宣政殿，将李家的皇室宗亲杀个遍。

朱泚拟定国号为大秦，登基时遭到段秀实的偷袭，这位被唐德宗撸掉的臣子，却用生命维护皇帝的尊荣。

段公，仁信大人也！

朱泚称帝了，发兵追杀唐德宗。

乾县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唐德宗拼命发送求救信，让各地将帅暂停平叛工作，赶紧带领兵马来保护皇帝。

李怀光带着朔方兵来了，一路上大败朱泚的队伍，看着城墙上乌泱泱的叛军，毫无畏惧的拔刀冲进战场。

乃以绳引上城而入，比登堞，身中数十矢。

一个身中十几箭的血人，怒吼着砍翻周围的叛军，须发皆张的模样宛若战神，极大地鼓舞着唐军的士气。

疼痛让人恐惧还是亢奋，这是懦弱和勇敢的界线，彪悍的体魄加上冲天气势，燃烧出李怀光的高光时刻。

军心战力在急速传染着，战场局势朝着唐军倾斜，叛军如同潮水般仓促褪去，等待他们的还是穷追猛打。

门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远，唐德宗鼓起勇气走出来，一条政策引发出血洒千里，却仍然没让这位帝王醒悟。

怀光又败泚兵于鲁店，泚乃解兵还走入城。

朱泚败了，退守长安。

李怀光虽然打了大胜仗，但是内心里觉得很窝火，要是没有卢杞这帮子夯货，也不至于生出这样的祸乱。

身上十几个窟窿在飙血，越想越觉得老卢真该死，李怀光还没有见到唐德宗，就到处说要怎么弄死卢杞。

怀光性粗厉疏愎，缘道数言卢杞、赵赞、白志贞等奸佞。

且曰：天下之乱，皆此辈也，吾见上，当请诛之。

阴阳往往是成套出现的，否则难以保持天道平衡，君子和小人其实各有所用，只有错位时才会引发失衡。

世间像是阴和阳的组配，每场人和事都是种啮合，虚实相合才可以有序运转，实对实就很容易造成爆机。

郭子仪很明显是看懂了，卢杞为祸的根源是皇帝，哪怕自己位极人臣做尚父，接待卢杞也是客客气气的。

棒子老虎鸡同样是规则，阴沟里翻船也暗合此道，李怀光继承郭子仪的职位，却没有学到领导的大智慧。

若要人不死，除非死个人。

卢杞不是死人，当然不会等着被弄。

他建议皇帝先收复长安，这关乎大唐王朝的脸面，李怀光的朔方兵战斗力强，不出俩月肯定能完成任务。

李怀光还没有见到皇帝，却接到通知不准来乾县，赶紧整顿兵马去攻打长安，最好打的朱泚跪下唱征服。

李怀光越走越觉得生气，明明自己是救驾第一功，怎么还不如卢杞卖嘴皮子，牛脾气上来了非要弄卢杞。

怀光屯军咸阳，数上表暴扬杞等罪恶。

上不得已为贬杞、赵赞、白志贞以慰安之。

又疏中使翟文秀，上之信任也，又杀之。

唐德宗想早日光复长安，只好将卢宰相贬为司马，两年之后准备召卢杞回京，结果遭到大臣们全票反对。

李怀光的要求得到满足，却迟迟没有攻城的迹象，唐德宗忍不住去吐蕃借兵，又被吐蕃主帅调戏了一番。

李怀光当年对抗吐蕃兵，尚结赞便趁此机会捣乱，他说皇帝的诏书没啥份量，需要李将军点头同意才行。

蕃法，进军以统兵大臣为信，今奉制书，无怀光名署，故不敢前。

怀光坚执言不可者三，不肯署制。

唐德宗在乾县吃糠咽菜，李怀光在咸阳按兵不动，就这样白白耗了八十多天，态势看似平静却人心各异。

有人说李怀光没把握赢，有人说朱泚在暗中拉拢，不做选择同样是一种选择，李怀光的疑点越来越浓重。

怀光既不敢进军，迁延自疑，因谋为乱。

陆贽作为唐德宗的代表，请他在吐蕃通行证上盖章，却被嘲讽道：尔何所能？（见秦岭一白.陆贽篇）。

李怀光张嘴刚骂完陆贽，又吐槽抱怨军费给的太少，旁边的李晟正准备开口，看到陆贽拼命朝他使眼色。

李晟感觉主帅不太对劲，悄悄将自己的队伍外移，无论李怀光进攻还是反叛，他都掌握着一定的主动权。

咸阳兵营的一侧是长安，朱泚正忙着改国号为汉，一侧是唐德宗栖身的奉天，君子和小人依然交融与共。

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诏加太尉，兼赐铁券。

烫金的荣誉证书送来了，李怀光感觉像被电到了，上一任太尉是造反的朱泚，铁券意味着赦免天大过错。

唐德宗或许是想安抚他，李怀光却觉得被扒光了，有时候谴责反倒让人心安，宽大包容更像是无声羞辱。

怀光怒甚，投券于地曰：凡人臣反，则赐铁券，今授怀光，是使反也。

李怀光或许需要个理由，来掩盖世受皇恩的焦躁，他和父亲被授予大唐国姓，却要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

唐德宗听到李怀光反了，连夜收拾包袱逃往汉中，多亏了李晟提前暗中布局，跟随李怀光造反的并不多。

朱泚此前很看重李怀光，拉拢他的时候称呼大哥，如今发现李怀光没啥兵马，直接当做臣下般呼来喝去。

李怀光受不了这般屈辱，带着小股势力流窜山西，他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仰望着清冷明月唉声叹息。

怀光至河中，遂偷有同、绛等州，按兵观望。

李晟收复长安，朱泚被部下反杀。

李怀光在成功前夕叛变，只能带着兵马占山为王，唐德宗派孔巢父前来劝降，这是孔子的三十七世孙子。

李怀光原本是准备投降，穿着一身白衣等待检阅，然而老孔说话不注意方式，一句话没说好被砍成肉泥。

巢父乃宣言于众：太尉军中谁可领军事者？

李怀光的侍从都是胡人，对于大唐没什么归属感，仗着亲近主帅更耀武扬威，谁敢在面前摆架子就干谁。

马燧带兵来讨伐李怀光，当年的战友们刀剑相向，这位老将光膀子走到城下，一番话让朔方兵弃城投降。

浑瑊下巴都差点惊掉了，征战半生没见过这场面，一边主持接收降兵的工作，一边琢磨咀嚼马燧的话术。

公等皆朔方将士。

禄山以来，首建大动。

四十馀年，功伐最高，奈何弃祖父之动力，背君上，为族灭之计耶！

从吾，非止免祸，富贵可图也。

凡二十七日，河中平。

逃跑，继续逃跑。

李怀光带着儿子和侍从，一路逃亡不敢停歇片刻，曾经助他成名的朔方士卒，逐渐抛弃他回归大唐编制。

如果武力碾压就能成功，年老力竭凭什么被尊重，忽略武力之外的德化安抚，众叛亲离不过是转瞬之间。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李怀光靠着树根气喘吁吁。

一白：你是不是真想反叛。

李怀光：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一白：你知道后世评价吗？

李怀光：这个好像更没意义。

一白：勇而无谋，粗厉疏愎。

李怀光：呵呵...

一白：这也是你的闪光点。

李怀光：这好像是缺点吧。

一白：不然，你怎么救得了皇帝。

李怀光：当时，奉天被围堵一个月。

一白：聪明人，不会身中数十矢。

李怀光：你这是在夸我吗？

一白：我只是觉得惋惜。

李怀光：对哦，我现在也是叛军。

一白：来，先喝杯蜂蜜水。

李怀光：真是老了，跑不动了...

朔方部将斩怀光首以降，时年五十七。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李琟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杀，他不愿让弟弟死在士卒手里，杀死六个弟弟后挥刀自尽。

李怀光父子八人俱死，唐德宗听说后唏嘘伤怀，或许感念这个男人救过自己，恩情和过错终究不能冲抵。

李怀光的外孙燕八八，被唐德宗赐名为李承绪，划拨庄园住宅并赐钱一千贯，侍奉赡养着李怀光的妻子。

思怀光旧勋，哀其绝后，乃命承绪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