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我向上推了推眼镜,确认过路标上“英才街”三个字,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我将手压住胸口,眼睛早已从街道左边扫过又转到了街道的右边,林立的高层建筑渐渐被撕开一个角。我被引向那里,像无数次在梦境中的丛林深处追逐一只引路的蝴蝶,先是加快脚步,最后奔跑起来。
林立的高层建筑犹如没有尽头的丛林;被撕开的那一角永远离我那么远。我内心的恐慌在没有尽头的奔跑中不断地加剧,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在我身后奔涌而来,要把我吞没。我亡命地奔跑。外套口袋里冒出来的手机铃声盖过耳边"嗖嗖"而过的风声。我无暇顾及。直到我的双脚像戴上沉重的镣铐一样迈步艰难,心仿佛挂在胸膛外摇摆着就要被甩落在地上,我才绝望地停下脚步把手伸向装着手机的口袋。
电话是门也先生打来的,没等我开口向他求救,他就向我发出指令:"听着,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种假相。闭上眼睛,想像自己站在辽阔的草原上看白云在蓝天上自由地飞翔,羊群在绿草地上悠闲地吃草,你在舒畅自如地呼吸着草原上的清新空气。"
我在门也先生的引导下慢慢地平静下来;那奔涌而来的洪流如潮水般退去。我告诉门也先生我正在逃离英才街,但那出口永远离我那么远。
门也先生说:"所有外在出口都是一种假象,真正的出口深藏在你的内心,你得找到它,才能逃出被围堵的困境。"这是我在接受门也先生的治疗时他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 02 -
三个月前,我在一本权威的医学杂志上看到门也先生发表的一篇关于精神方面的病例分析,觉得他或许可以帮到自己。但那篇文章里没有留下他的任何联系方式。我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我的记事本,在上面写下门也先生四个字,盯着它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合上记事本,放回抽屉,不了了之。
几天后,我又像魔鬼附体一样在焦虑的燃烧中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看着擦得像镜子一样明亮的地板照映出来的身影,我又一次对自己感到无可救药的绝望。站在生命的悬崖边,女儿和先生不断闪现的笑脸把我推到书房的电脑桌前。
我在搜索网站上找到了三位叫门也的人:一位在达市搞证券交易;一位在汉门一家医院当院长;一位是心理医生,诊所就开在华士街综合广场C座七楼702室,从我家步行过去大约半小时。我想我要找的人就是他,心情慌乱地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我的记事本,翻到写有门也先生名字的那一页,写下诊所的电话号码,但我没有立即打过去,而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半个下午过去后,我重新坐回到书桌前,把要对门也先生说的话一条一条地写在记事本上,默念一遍,确定自己在跟门也先生通话时能够流利地说出来,才拿起手机打了这个电话。
接电话是一位女士,她先向我问一声好,然后自我介绍说她是门也先生的助理安然,问我需要什么帮助。她温和的音声使我紧张的心情得到缓解。我说:"我找门也先生,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不好意思,女士,门也先生今天到明天上午的预约已经满了, 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帮您登记预约明天下午的某个时间 。“
"那就明天下午三点。"
挂断电话,我又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设想与门也先生见面的场景,不断地修正自己在场景中的言行举止。还假设了门也先生可能向我提出的所有问题,并一一作出详尽的回答。
- 03 -
第二天我又从那个梦中惊醒 ,下床后 看一眼落地镜中的自己,走出房间,上阁楼去打开那只尘封已久的箱子。那是一套湖蓝色的套装,颜色陈旧,款式过时,但我决定穿上它去与门也先生见面。
下午三点,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门也先生的诊所。安然小姐接待了我,她跟我想象中的一样温柔漂亮。看我紧张不安,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抚摸了两下,然后把我带到门也先生那里。
门也先生比我在网站上看到的老去许多,头发全白了,脸上的那份锐气已荡然无存。安然小姐退下后,他请我坐下,双交握在一起,大拇指对立起来,两根食指像蝴蝶的翅膀扇动几下,看着局促不安的我,笑了笑,说:“不用紧张,就当是来看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我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笑,点一下头。
门也先生的两根食指扇动几下后引出话题:
"这身衣服曾经一定很适合你。它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表示你已经很久没有穿过它。今天穿着它来,一定是带着有关它的一些故事来的。"
我惊慌地看了一眼门也先生,脸上突然像烧着了火,低下头,缩紧身子,双手紧握在一起,说一声"是"。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套衣服曾经陪伴你走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
我像是被人戳痛了一样,有点想哭。但很快,我又收住自己快要失控的情绪,点头说:“是这样。"
一阵沉默过后,我试着接过门也先生引导的话题往下说:
"十几年前,我在英才街的华氏大厦上班,收集全球跟华氏集团同类的产品在各个区域的销量,为华氏集团的市场营销提供有效的动态数据,并作出预测分析。那是一份不错的工作,给我带来了一些值得回味的骄傲。这套衣服就是我那时候经常穿到的。"
“后来你辞退了那份不错的工作。”门也先生的两根食指扇动了几下。
“是的。我在常去的那家酒吧邂逅了我的先生,跟他一见钟情。他让我改变了不婚的想法。我们坠入爱河,很快有了我们的女儿,我就辞职跟他结了婚。"
"是你先生要求你这么做的?”
"不,不是,是我自己想要拥有长久幸福的婚姻生活,并愿意为之放弃一切。"
门也先生的两根食指扇动几下,沉默片刻后说:"事业和幸福的婚姻生活并不对立,是可以并存的。"
"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这样。但我外婆、我母亲和我两个姐姐破碎的婚姻给了我一些教训。我希望自己不要扑她们的后尘,愿意全力以赴,打破家族命运的魔咒。"
"但是现在,你觉得自己当初做了一个不太明智的决定?"
“不,”我一口否认,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我每天为我的女儿和先生忙碌,我爱着他们,他们也爱着我。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幸福无比。这就是我想要的。"说到这里,我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不想再往下说。
门也先生也跟着我沉默一阵,又开始扇动起他的两根食指发问:"那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吗?"
我连忙摇头,说:"不,没有,我只是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到自己在丛林深处追逐一只引路的蝴蝶,却一直没有走出过丛林。我只是一直被这个梦境所困扰。"说着,看向窗外,陷入迷茫。
门也先生说:"所有外在的出口都是一种假象,真正的出口深藏在你的内心,你得找到它,才能逃出被围堵的困境。"
我点头起身,说:"下次再来。"慌忙走出诊所。
- 04 -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又一次陷入焦虑的绝境,去门也先生那里寻求帮助。等我坐下后,门也先生又像上次那样双手交握,两根食指像蝴蝶的翅膀扇动几下,笑了笑,说:"你必须敞开你的心扉,我才能走进去看你需要什么帮忙。"
我点头,看向窗外,目光投射到天边的那一片灰白,像是在追忆别人的往事一样,说:"十三年来,我每天为女儿和先生忙碌,拒绝一切社交,把自己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一年前,我的女儿上寄宿学校去了。接着,我的先生又被公司派遣到国外,他需要在那里呆上两年。他们走后,带走了我每天的忙碌,屋里寂静空旷得像荒漠,我像在荒漠里游荡的孤魂。我每天除了追忆着他们在家时的欢乐、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盼着他们回来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没有社交,没有朋友,一个人生活在无人的荒漠里,"门也先生说着,松开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把右手伸向我,说:"不知道是否愿意交上我这个朋友?"
我笑着点头伸出右手,眼泪从心底涌上来。我的手被门也先生握在他温暖的大手里,那干涸已久的暖流从他那里流淌过来,带着我日渐冷却下来的血液跑遍全身。
- 05 -
接下的几个星期,我按照预约的时间继续去门也先生那里接受治疗。安然助理也向我伸出了她的友谊之手。她告诉我,门也先生的助理都由他的病人轮流担当;她也是门也先生的病人之一,在门也先生那里已经接受了为期一年的治疗;等门也先生结束她的助理职务,表示她已经痊愈。
我还接受了门也先生的邀请,去他的乡间别墅参加了两次病友见面会,近距离地接触到那些跟我一样迷路在丛林深处的人。他们当中有的已经走出丛林,有的跟我一样还在接受门也先生的引导。
病友见面会由门也先生的太太发起,并由她主持。她是一位迷人的老美人,跟门也先生结婚已经四十年了,曾经有一翻自己的事业,现在退隐在家写回忆录。她在见面会上分享她和门也先生的爱情故事。门也先生也毫不吝啬地献上饱含深情的一吻。
- 06 -
我在门也先生那里接受三个月的治疗后,门也先生对我进行了一场情景治疗的测试。他在对进行我催眠后,让我去英才街的华氏大楼应聘我当年的工作。我选择了逃离。
门也先生把我从逃离英才街的恶梦中唤醒过来,让我告诉他经历了什么。听完我的述说,他扶我起来,带我走出治疗室,示意我坐下,自己也回到他的位置上,两手交握在一起,两根食指又像蝴蝶的翅膀扇动几下,看着我说:“很遗憾,恐怕你的治疗还得持续一段时间,直到你能顺利地通过这场测试。”他起身结束他的治疗,送我走时,说:"相信那只蝴蝶会带你走出丛林。"
回家后,我接到安然打来的电话,她说她在门也先生那里的工作结束了,问我愿不愿意接手?说这也是门也先生本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