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喜欢听齐豫唱的《橄榄树》,辽远的曲风,流浪的主题,怕是这歌的动人之处,可曲中一句“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流浪”,却是年少的我不懂的,橄榄树我们可是很熟悉,吾乡的山边或者半山腰常可见到,树身高大而直,有白榄和乌榄两种,果实涩苦带甘,比起荔枝、桂圆等果并不受到儿童的待见,这样的树种在小孩的眼里是最平淡无奇的了。而且橄榄树在福建、两广、台湾皆有,作词的三毛,家乡即俯仰可得,何必要流浪远方去看呢?后来才得知三毛的丈夫荷西的家乡西班牙,盛产橄榄,这种原产希腊的树种,树形漂亮,跟吾乡那种阔叶橄榄不同,它的叶子纤细如柳叶,圣经中诺亚的鸽子口中衔着的树枝就是它,三毛负笈西班牙多年,流浪异乡十载,西班牙应是她的第二故乡,在梦里的山河怕不可少这种枝叶繁密的地中海树种了。
这种细叶橄榄估计是唐初才从地中海由阿拉伯商人经水路传到泉州,其一个证据是,阿拉伯商人古称泉州为“Zayton”,马可波罗游记中就就是如此称呼,而“Zayton”或者是波斯语橄榄zeytun或阿拉伯语zaytūn的译音,阿拉伯商人贩卖橄榄到泉州,再运回丝绸到欧洲去,称呼泉州为“卖橄榄的地方”很容易解释。第二个证据,泉州的橄榄是唐朝时的贡果,其咏叹橄榄的诗句也在中唐、宋代为多见。所以这橄榄就如葡萄一般,为丝绸之路的西方的舶来品了。这外来的树种,在雨量充沛的中国南方繁衍千年,逐渐变成现在的高耸阔叶的大乔木,其外形跟欧洲的表兄弟已大不相同。
这地中海的细叶橄榄我是没有亲眼见过,说不上什么,也只能谈谈吾乡的那种大橄榄树。我们村子背后是一片较为平坦的山野,种植许多果树,称为“乌榄园”,乌榄固然多,实则荔枝桂圆等树也不在少。这些乌榄树树干大,又高直,攀爬起来难度甚大,小孩子爬树游耍的游戏通常是荔枝树,除了山边放牛可以躲进树荫乘凉之外,对这乌榄树是根本瞧不上眼的。等到八月九月,这些橄榄从青变蓝黑,家家户户都拿着竹竿爬到树上去打,有点像北方枣树“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小孩子们却有点不开心,因为他们分派的任务是在树底下拾橄榄的苦差。首先需要砍掉树底下的灌木丛、荆棘藤条已经够累,还要时时留意着从天而降的橄榄砸到脑袋,最惹人讨厌是刚下地的橄榄果会流出黏黏的果汁,不需多久十指便如沾着胶水一般难受。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橄榄不好吃的缘故,青橄榄含在嘴里,虽有点甘味,但太硬,吃起来麻烦,乌榄更是不能马上吃的,需要在60度温水中浸泡一刻钟,变得酥软才能入口,但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这乌榄还有一种做法是,晒干用盐刷,然后放进瓮里藏,俗称“榄角”,则属于乡下苦寒生活的一种食物了,儿童避之不及。这跟摘荔枝龙眼可以边摘边啖,大快朵颐不同,而且卖得几个钱也不见得掉进小孩子的口袋,那当然是苦差一件了。
橄榄价贱,只值荔枝的十分之一,但最近却时来运转,随着橄榄油和五仁月饼的热销,橄榄果的售价也扶摇直上,反是荔枝的好几倍了。但由于它的树身实在不好高攀,爬到树顶如履簿冰,忙一天也不见能挣多少钱,因此多数乡里还是打消拿着竹竿去打的念头。不过刘恂《岭表录异》云:“橄榄树枝皆高耸”,又云“有野生者,子繁而树峻,不可梯缘,但刻根下方寸许,纳盐入内,一夕子皆自落,木亦无损。”,这不是孤证,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橄榄树高,将熟时以木钉钉之,或纳盐少许于皮内,其实一夕自落,亦物理之妙也。”也说是同样道理。方法是不错,可惜乡里们好像并不知情,因此多数的橄榄果也只能是在山间自生自落了。
北岛写过一篇文章《洛尔迦: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介绍西班牙诗人洛尔迦,其中《伊涅修/桑切斯/梅亚斯的挽歌》的第四章节《缺席的灵魂》提及橄榄树,却是另外一种情调:
牛和无花果树都不认识你,
马和你家的蚂蚁不认识你,
孩子和下午不认识你
因为你已长眠。
石头的腰肢不认识你,
你碎裂其中的黑缎子不认识你。
你沉默的记忆不认识你
因为你已长眠。
秋天会带来白色小蜗牛,
朦胧的葡萄和聚集的山,
没有人会窥视你的眼睛
因为你已长眠。
因为你已长眠,
象大地上所有死者,
象所有死者被遗忘
在成堆的死狗之间。
没有人认识你。没有。而我为你歌唱。
为了子孙我歌唱你的优雅风范。
歌唱你所理解的炉火纯青。
歌唱你对死的胃口和对其吻的品尝。
歌唱你那勇猛的喜悦下的悲哀。
这要好久,可能的话,才会诞生
一个险境中如此真实丰富的安德露西亚人,
我用呻吟之词歌唱他的优雅,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跟一般的吊古诗和墓园诗不同,该诗静穆,却暗含生命透彻的领悟,和压抑住的悲痛在里头,前三段尤好,这是痛定思痛才能做出的好诗。这无花果,秋天的小蜗牛以及橄榄树林,让人不由想起风景如画的地中海,思索起现今美丽的国度,繁密的橄榄树林下,也曾发生我们所不知的可感可泣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