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番外(一)微澜
回到襄阳城已有月余。新年过去,北风渐软,春意暗生。屋子里略潮,若是不笼着炭火,被褥盖在身上还需好一会儿才能生温。
郭靖回房时,天色刚刚擦黑,晚饭早已摆好。可是床上被衾散乱,青丝翻卷,显然主人熟睡未醒。郭靖看看桌上温着的饭菜,叹了口气,看这样子,是又要睡过去了。
从绝情谷回来后,等在吕大人府中的岳父一见到旅途劳顿面色不佳的黄蓉,脸色已是黑的锅底一般。待给她号过脉,那怒火简直要从头顶冲出来似的,郭靖老老实实立在堂中,一个字也不敢说。
吕夫人知机,把家中下人都撵的远远的,隔着好几道墙,都能听到“嘭”的一声巨响,暗道江湖人果真可怕,动不动就要打杀,听这动静,只怕自家的墙都要塌了,也不知郭大侠受不受的住。
黄蓉看到爹爹就知道要坏事,想着靖哥哥挨上几下,也就揭过去了,哪知道爹爹一出手就是杀手,靖哥哥那个傻瓜,丝毫也不抵挡,岂不是要被打死?急忙拦到爹爹身前,“爹,靖哥哥还有伤在身,您要出气也要悠着点儿,蓉儿不想做寡妇!”
黄药师冷冷“哼”了一声,“你不舍得做寡妇,我看他倒乐意做鳏夫!把你折腾成这样,还能有几年好活!留着他干嘛,看他娶别人吗?”
黄蓉愣住了。
郭靖胸中剧痛,只怕肋骨都断了好几根,硬撑着从地上爬起,喊了声:“岳父!”
黄药师看到女儿的神情,又看到女婿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自己戳破了窗户纸,长叹一声:“罢了,她自己又不是不通医理,不过早晚罢了。蓉儿,过来。”
黄蓉迟疑了一下,走到爹爹身旁。
黄药师对上女儿,神色温柔之极,“蓉儿,跟爹回岛上休养去吧。在这里兵荒马乱,整日担惊受怕,还要给这小子操心,如何能好好养病?”
黄蓉苦笑一声:“爹,回到岛上难道我就不担惊受怕了吗?与其整日里记挂,还不如就在他身边来的安心。你只须告诉女儿如何养病便是,女儿一定遵嘱。”
黄药师看到她如此模样,想到亡妻,心里酸楚。他深知女儿性情,不忍苛责女儿,不免又要迁怒郭靖,“臭小子,你给我听着,你的性命先给我记着,若是蓉儿再有损伤,拼着她责怪,也要你不得好死!”
郭靖深知他性情,既然如此说,便是放过自己的意思,忍着剧痛拜谢岳父。黄蓉急忙上前扶起他,伸手摸了摸,见他疼的汗如雨下,猜到是肋骨断了,对父亲怨道:“爹!你下手也太……”
黄药师斜了她一眼,“不是看在你把这臭小子当个宝,你当我还会留他性命不成?快别管他,死不了。先给你治病要紧。”
黄蓉哭笑不得,“爹,我的病又不急在一时,靖哥哥肋骨断了,总要先给他接上才是。”
黄药师不耐烦道:“不过几根骨头,接上不就行了,有什么可磨叽的。这也要你操心?随便找哪个大夫不行?真想杀他,五脏六腑早碎了,几根骨头给你出出气而已。”
黄蓉知道爹爹所言不虚,心中却更是忐忑,嗔道:“爹,你别说了,先去别院休息吧,我先给靖哥哥接骨。”
黄药师拿这独生女儿没有任何办法,瞪了郭靖一眼,叹道“女生外向”,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黄蓉慢慢将郭靖扶到厅堂中坐下,只这几步路,已是疼的他脸色煞白。黄蓉心疼不已,气道:“你是傻的嘛?看爹下杀手,还不抵挡,真给他打死了可怎么说。”
郭靖只觉每喘一口气,胸中轻轻一震,疼的他几欲晕去,看到黄蓉为他忧心如焚,硬是挤出一个笑来,“岳父……已是,手……下……留……情,嘶……我……活该……”
黄蓉白了他一眼,道:“我叫人请大夫去,给你接骨我下不去手。”
郭靖呵呵一笑,震的胸腔剧痛,一个没忍住,眼泪顺着眼角流出,心下大是羞惭,忙伸手去擦,一抬手,疼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忍不住叫出了声。
黄蓉瞧见了,又好气又好笑,取出帕子来给他擦了擦眼角和额头,嗔道:“我还会笑你不成?乱动什么?乖乖坐好等大夫来罢。”
还是那位老大夫来,给郭靖接好了骨头,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开了几副药,安安静静的便走了。老大夫早已活成人精一般,乖觉的很,似郭靖这等武功人品,等闲谁能将他打伤?必是家务事无疑,少讲话,多做事,才能多活几年。
伤筋动骨一百天,黄蓉日日照顾他起居,也不知黄药师每天早出晚归去了哪里。直到旬日之后,才安生待在府中,却又把自己关在房中数日,出来时拿出一瓶子药丸给了黄蓉。
“这是补气血的良药,比九花玉露丸更加对你的症。从今日起每日早晚各服两丸,绝不能断。”
黄蓉那时已看不大出身体不适的模样,每日专心修习内功,气色甚好,举着瓶子道:“劳爹费心了。绝不能断,那要吃到什么时候?”
黄药师叹道:“绝不能断,自然就是吃一辈子了。”
黄蓉眉心一动,“我现在已好的很了。”
黄药师冷哼一声,“好不好不是看现在,先把这个吃了。此间药材品相不好,等我回桃花岛再去做好的。”
黄蓉迟疑道:“爹,你实话告诉我,到底有多糟?”
黄药师怜惜的瞧着女儿:“哎,我知也瞒你不过。蓉儿,这事也不全怪那臭小子,倒有一半是爹爹不好。你先天本弱,乃是你娘有孕时过分辛苦,又早产之故。爹爹虽一直精心护养,奈何你天资既高,用情又深,这些都是伤身之事。若是你平平淡淡在岛上过一辈子,爹爹就是保你百岁之寿也非难事。可你既入这世俗泥潭,哪里少得了劳心劳力?你此番迭遭劫难,根基已毁,若是好生保养,十年之数总是有的。爹爹回岛上便去制药,总要助你得享天年才好。”
十年……么?
黄蓉苦笑一声。
“爹,你年事已高,也不要为蓉儿操心太过。生死有命,我总算……比娘强的多了。”
提到这桩憾事,父女二人相对无言。
次日一早,黄药师便动身回桃花岛,从此遣双雕月月递药,从不间断。
郭靖对黄药师的本事从来深信不疑,便日日盯着她服药。这一来倒好,头三日连着睡了三天,叫都叫不醒。若不是要吃药,郭靖硬生生把她拽起来,只怕就要以为是昏迷了。
第四日一早醒来,只嚷着喊饿,郭靖怕她伤了脾胃,只给她喝了一大碗白粥。这般醒来没有两个时辰,便又睡着了。
郭靖看着她的睡颜哭笑不得,破虏和襄儿都比娘亲醒来的时候要长了。襄阳无战事,日常的军务操练不需他太过操心,一有时间就回府守着她。
此日之后,黄蓉慢慢睡的越来越短,身子也越来越好,一年之内,已恢复的强健如昔,郭靖渐渐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