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刘安《淮南子·本经训》:
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
前两篇说到,帝尧时期六大怪兽,其中凿齿、九婴并不是兽而是人,是海外三十六国中的两个,诛凿齿杀九婴,意味着尧时期在东南和东北方向的扩张及族群的融合。
书接前文,再来看下一个所谓怪兽。
一
大风,如果望文生义,应该就是狂风暴雨的那个大风。
《诗经·大雅》有一首《桑柔》写到了大风:
大风有隧,有空大谷……大风有隧,贪人败类……
这里的大风就是自然现象的大风。
有隧的隧,《康熙字典》解释为道路,大风有隧也就是大风自有其来处,其来处就是有空大谷,即空旷的山谷。
也有不同说法,如清代王引之认为是形容风的迅疾:“隧之言,迅疾也。有隧,形容其迅疾也。有空,亦形容大谷之词也。”(《经义述闻》卷七)
《诗经》里说的这个大风有更具体的说法么?
有的,东汉郑玄的解释是:“西风谓之大风。”
有西风就有东风,还有南风北风之类,所谓八面来风,古人给这八方之风都各自起了名字。
在《淮南子》里,西风叫飂风,同样是西汉时期,《史记》却把西风称为阊阖风,东汉许慎的《说文》也称为阊阖风。
西汉刘安《淮南子·墬形训》:何谓八风?东北曰炎风,东方曰条风,东南曰景风,南方曰巨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飂风,西北曰丽风,北方曰寒风。
西汉司马迁《史记·律书》:不周风居西北,广莫风居北方,条风居东北,明庶风居东方。清明风居东南维,景风居南方。凉风居西南维,阊阖风居西方。
东汉许慎《说文》:东方曰明庶风,东南曰清明风,南方曰景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阊阖风,西北曰不周风,北方曰广莫风,东北曰融风。
郑玄是东汉人,按说飂风、阊阖风的说法他肯定知道,那他为什么还要把大风解释成西风呢?
作为知名大V,郑玄不会空口无凭的。
成书于战国之后中国的第一部字典《尔雅》就是这么解释的:
南风谓之凯风,东风谓之谷风,北风谓之凉风,西风谓之泰风。
西风称为泰风,泰与太通用,太与大又是一回事,如太一即大一,太宰即大宰,太子即大子。
所以,西风也就是大风。
但是,作为自然现象,不论西风还是东风,恐怕从来就没人能够驯服。风无形无象,缴大风,怎么缴?
所以,大风就是西风,放到《淮南子》的“缴大风于青丘之泽”来看,解释不通,更不知所谓。
二
在文学想象里,但凡妖怪出场,多半都会有大风相伴,未见其妖,先闻其风,诸如妖风阵阵、飞沙走石之类。
比如记载怪兽最多的上古奇书《山海经》里就有:
《山海经·中山经》:又东三百五十里,曰几山,其木多楢檀杻,其草多香。有兽焉,其状如彘,黄身、白头、白尾,名曰闻獜,见则天下大风。
《山海经·北山经》:又北二百里,曰狱法之山。瀤泽之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泰泽。其中多䲃鱼,其状如鲤而鸡足,食之已疣。有兽焉,其状如犬而人面,善投,见人则笑,其名山𤟤,其行如风,见则天下大风。
闻獜(lìn)、山𤟤(huī),就是这样的两种怪兽,出场自带特效,所到之处必有大风。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这两种怪兽一个像猪(其状如彘)一个像狗(其状如犬),大风只是它们跑得快的伴生现象(其行如风),本身并不是大风,也没有什么故事说它们是如雷公电母一般的风神。
对,莫非说的是掌管风的风神?
三
在魄丽丰富的中国神话和民间传说里,风雨雷电等各种自然现象都有专属的神。
管风的,叫风师、风伯。
相传西周初期周公所作的《周礼》就有风师:
《周礼·春官宗伯》: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以佐王建保邦国。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示,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祀司中、司命、飌师、雨师,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泽,以疈辜祭四方百物。
飌,即是风,飌师即风师。风师雨师,都是享受人间祭祀的神灵。
神灵的产生不全是无来由的想象,尤其像风雨这种与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现象,除了拜倒在神的面前,完全被动地祈祷风调雨顺以外,通过观察和经验积累,主动掌握风雨的规律和征兆,也就是提前预测到风雨的发生,显然更为实用。
各种农谚就是这样,比如瑞雪兆丰年,这是长时的判断;比如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是短时的预报。
所以,风师雨师并非全然是凭空想象,一定会有一个具体的承载物。
四
东汉王充的《论衡·明雩》讲过一个孔子明天时的故事,雩(yú),即祭祀求雨。明雩,也就是知道何时有雨何时没雨。
孔子出,使子路赍雨具。有顷,天果大雨。子路问其故,孔子曰:“昨暮月离于毕。”后日,月复离毕。孔子出,子路请赍雨具,孔子不听,出果无雨。子路问其故,孔子曰:“昔日,月离其阴,故雨。昨暮,月离其阳,故不雨。”
孔子出门,吩咐子路带伞,不一会果然下大雨了。子路就问孔子怎么知道的,孔子说因为昨天晚上月亮靠近了毕宿。毕宿,即二十八宿之一。月离于毕,离通丽,不是离开。
后来,子路又观察到同样的现象,于是在孔子要出门的时候,子路赶紧说咱把伞带上吧。孔子却说用不着,结果真没下雨。
子路又懵了,这不科学啊。
孔子说:上一次啊,月亮在毕宿北边,所以有雨。这次不一样,是在南边,所以就没雨了。
月离于毕而有雨,至少西周时期就已经有了这样的经验。
如《诗经·小雅》有一首《渐渐之石》:
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武人东征,不皇他矣。
与此类似,明末孙瑴(jué)的《古微书》说:“月离于箕风扬沙。”
箕,和毕一样,也是二十八宿之一。
也就是说,毕宿和箕宿,是用于判断雨和风的观测对象,所谓雨神风神自然就可以附会到这两个星宿上去。
这不是什么迷信,纯粹的经验之谈。
于是,箕宿就成了风神。
东汉应劭《风俗通》:风师者,箕星也。箕主簸扬,能致风气,故称箕伯。
东汉蔡邕《独断》:风伯神,箕星也。其象在天,能兴风。雨师神,毕星也。其象在天,能兴雨。
东晋干宝《搜神记》:风伯,雨师,星也。风伯者,箕星也;雨师者,毕星也。
当然了,箕宿之于风,不见得就是唯一的。
如春秋孙武《孙子兵法·火攻篇》:
发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凡此四宿者,风起之日也。
除了箕宿以外,月亮靠近壁、翼、轸三宿也都会有风。
由此可见,所谓风神并不是古人教条化的迷信。
之所以箕宿主风成为风神,也许月离于箕、月在箕是最为多见的一种吧。
箕宿,是东方苍龙七宿的最后一个,形状像簸箕。
大风是风神,风神是东方苍龙七宿中的箕宿,就这样?
不,当然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