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想
有一種痛楚,是真切而劇烈的,比如斷腕,比如削足,比如種種疾病帶來心肝脾肺的痛不欲生。這樣的痛楚, 多麽結實,多麼尖銳,多麼的無可救 贖,如果恨一個人至極,最惡毒的方法就是讓他活活痛死,古代的那些極刑,無不以此為準則,比如凌遲,比 如腰斬,比如檀香刑。
無論哪一種刑罰,雖以死亡為目的,可絕對會盡量延長達至目的的時距。
比如凌遲,行刑前人犯必以千年人參補氣,並沐浴淨身,待精神舒泰後將其赤裸著放入漁網,漁網緊縮時,人犯皮肉宛如扎粽,網眼處露出一個又一個菱形人肉疙瘩。此時,有經驗的劊子手出場,也許是一個精瘦乾癟的老頭,也許是一個腰粗膀圓的中年漢子,總之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手,眼睛裏閃爍的光芒,看不出悲喜。劊子手將鋒利尖銳的匕首輕輕地滑過這一個個的菱形,金屬划過皮肉的感覺, 冰涼而毛骨悚然。他選擇下刀的地 方,一定是最不足以致命的位置, 一刀就是一格菱形,劊子手的助手,通常是個癩子或瘸子,總在最快的時機 在那格被剜的菱形塗上金創藥,儘管血流如注,卻也能立即止住。因此, 很多劊子手或他們的助手,就掌握了這門製作金創藥的獨門秘方,據說有 些經過改良流傳至今。至於那個人犯,金創藥給他的只是止血,卻無法 止痛,於是他就在這一刀又一刀的剜 刑中忍受著極度的痛苦,這樣的刑罰,也不是一次完成的,史書有記載的紀錄是三天,共計三千九百多刀 以至於最後“肌肉已盡,而氣息未絕句,肝心聯絡,而視明猶存。”這樣 的苦痛是超越想像極限的。
如果說凌 遲是以小刀鋸大樹的方法讓人一點點地痛死,那麼腰斬的恐怖在於一下子 的攔腰斬斷,讓人犯大呼一聲:“我命休矣!”卻又在腰部馬上以柏油封 層止血,劇痛不絕,卻連掙扎都與自己分離。如果未死之前看著自己身斷兩處,這種心理上的疼痛、恐懼和慘 烈更是無以言狀的。至於檀香刑,莫言先生的作品關於痛楚,關於絕望, 關於歇斯底里,也許是最到位的描 述。
於是想說,感激時間吧!這一堆故紙,留下一個個血淋淋的傳奇,但畢竟已遙不可及。心說,沒有了種種不可抗拒的痛楚,我們應該是可以生活得輕盈而愉悅的吧!可是,有一種叫臆想的情緒,卻把心靈置於凌遲的境地,一刀刀, 一刻刻,自己就是那劊子手和金創藥。
一個靈氣盎然的朋友,我們都喜歡她的曼妙和才華,她把顏色和文字,音樂和記憶,用魔法調和,冒出一個個古怪而精靈的泡泡。可是每一次她總 說自己經歷著無法忍受的痛苦,因為在等待,一個永遠等不到的人。她說:我想要的，只是一份讓我持續心動的愛情，僅此而已，可始終不可得。看似唾手可得,卻又在一步之遙,於是就只能臆測,想像,最終意亂情迷。
姜文在舊作《一步之遙》 中，飾演的馬走日抽完鴉片後帶著完顔（舒淇）開車飛上月亮，這臆想是多麼美妙而純粹。臆想就是凌遲,美妙而純粹的感覺就是金創藥,於是停不了的想像,止不住的痛 楚,要不就頓悟,要不就死去。
馬走日醒來,發現完顔死在車下,而他卻無從回顧。於完顏,這也許是解脫,於馬走日,卻是災難。他也許已 經頓悟,在電影的最後,他說:「當 時完顏跟我求婚,結婚嘛!我當時同 意不就完了嗎?」一切的臆想都是來自不可得,得不到的想要,於完顔，想要的是與馬走日的婚姻,於馬走日是他追求的冒險家式的自由。
得不到就臆想,臆想 自己努力就能夠得到,臆想自己堅持就會有回報,那份執著,再往深看, 就是欲望。是握得緊緊的拳頭,是不願鬆口的執念,是一張紮緊全身的網,讓自己成經典的菱格紋狀,於是,痛是難免的了。
最後馬走日離開紅色的風車,唐吉珂德式的走向人 群,高高在上的發表演說,那話嘮級 的台詞讓人噓聲不斷。儘管如此,他還是跌入自己的臆想,最後的一個鏡頭是馬走日被槍斃後,自由飛翔的畫面。忽然覺得,這部電影,講得就是 個關於臆想,關於凌遲心靈的過 程。
To be or not to be.一步之遙,跌入臆想這一夢境,要頓悟,或者說結束,只有最後的死亡。太過悲涼的故事,太過慘烈的人生，我們總是不知道怎麼面對。
從小，我們被教育要以溫和,關懷的角度去審視人生,可是父母和學校有人沒有教導我們該怎麼樣才能溫和,怎麼樣才可以去關懷或被關懷，一切都是我們自己跌跌撞撞地在摸索。很多文學作品，戲劇、電影、詩歌或小說，也只是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拋出這樣一點線索，到最後,也沒有告訴我們答案。詞作家林夕在最近出版的傳記《林夕字傳》中說：「我寫了上千首歌詞，其實也不過三個字——不可得。」林夕
所以一切,似乎只能靠自己! 臆想,或者說欲望,是每個人內心都 會有的業障。對於愛,對於成功, 對於人人都稱羨的美好,我們要的, 以為能夠滿足我們的,在得到後卻也 不過如此。於是感情會變淡,激情會 褪卻,平平淡淡的美好,不被人珍 視,比如陽光,比如清泉,比如赤足 走過落葉的簌簌聲。白頭相挽的幸 福,卻是要去共同經歷這一切平淡 凡俗和寂寞後,才能安享的一份淡 然,當老眼昏花時,相對一笑,不為 未到的高山而撼然,不因未涉的深谷 而失意,這究竟要怎樣開闊地胸襟? 答案其實已經昭然,容不得頹然,也 看不得糾結,人生大可不必凌遲處死。痛苦不招不惹,卻憑空臆想出這 許多痛楚,多麼可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