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泽乡,贴在中国地图的北部湾边上。因为近海,那里一年都弥漫着水汽,大雾蒙蒙,似乎连天都湮灭了。
两年前,这里来了一个外乡人。听人说,他叫牛壮,从西北边的大山来,到这来找一个人。然而他长发零乱,满身污渍,还拄着一根竹杖,丝毫没有给人带来如名字般的勤劳有力的感觉。使人深深记住的,唯有他身上散发的红壤的气息,这唯有深山才有的独特气味。
忽而一天,他就出现在村头老榕树边的深井旁。他支着竹杖,拽着水井的摇杆,扭拧着脸上的皱纹,或许在笑着。
"我来帮你们打水。”
但没人肯把水桶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乡人,何况是一个奇怪的外乡人。
“那劳烦你帮我打一桶了。”说罢,老村长将一个穿了几个孔的木桶交与牛壮。
“你这桶咋能装满呢”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你当我是缺头少脑的么,一边去,不要碍着我。”
“我有没有打扰你我不知道,但你却真真切切妨碍着我们打水了。"
“咋的,我帮你们打水还嫌我不成。”
“要真的是打水也罢,只是,怕不只此而已。”
“你这老头子是谁,咋话长到厌牛,我在这地干嘛事干你何事。”
“哎,别把你臭嘴对着李村长,他在这,威望可大着呢。"
“你就是村长。果是一老头。我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杨力的人。”
“杨力?似乎未曾听过。”
“怎的能没听过!”
“茫茫人世,寻一蜉蝣何其之难。你还是作罢。”
话音既落,李村长也蹒跚的离开。夕阳影下,斑驳夜点,辉映旧日时光。
我叫马瘦。如今被骗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遇到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前路不见,后路已逝。
三个月前,我还在西北边的山村里。
但我杀了人。那个人也该死。
那天夜里,我弄了些酒喝。那家伙,火火烈烈的,真一个劲爽。喝完酒之后,我还得找到一个院子,将就着睡一晚。今晚还没着落呢。但今夜我不想起身寻找了,我厌倦了此地,甚至厌倦了我。天上是迷糊的一片光,我不懂这或那是嘛星星,我只认得,星光下的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长长的日子。我厌倦了,不管如何,我得离开这。
第二天,我到山上找了一位道人。他说我该去东南的海边。那儿风景最为奇异。
他知道我杀了人,但他仍旧给我支了条路。他是个好人,但他活得很无聊,我可怜他。
我叫他跟我一起走,但他却翻不过许多山。
我走了。为着一种新生活,还为着一个人。
那个人是道士让我找的。碍着他可怜的分上,我只好大发慈悲的答应了。
在我去的路上,一切都像是封闭的样子。没有人走过的痕迹,山路早已遍布野草。
有时会看见山谷,河水从山头洒下,打在裸露的红色的土壤上面。我走在上面,想从前踩着牛粪一样,湿湿软软的。将嘴凑到水边喝时,清凉冰甜,还有一股土壤的味道。
我就这样走了一个月。只不过像第一次从山头走出来一样又到了另一个山头。我停下来了,再没有力气起身。这种感觉,就像那天夜里喝醉酒倒下一样。我的心里,满是厌倦。我看着前边的许多大山,或许知道为何那道人不敢来了,这许多大山,他怎能翻过啊。他的弱小怎比得上我的强壮。但如今,我也倒下了,大山,还拦在前边啊。
两个月了,我还在大山里转着。
我叫马瘦。如今也被大山折磨着瘦了起来。拐杖,是换了一根又一根。
有段时间,我甚至想不起自己要去哪,只会别着竹杖走着。我只记得一个人,杨力。
他,和我一样,杀了人。或许他也觉得那个人该死,也许他也觉得从前的日子索然无味了。听那道人所说,他翻过了大山,来到了海边的村里。
我不知道道人要我找他干嘛,我只是可怜那道人了。
一天夜里,南风飘过,带有腥腥的气味。于是我知,我就快到了。
到了那里,我首先找到那个人,不管如何把事情告诉他。接着,我要寻找我的新生活。不过我不能再叫马瘦了。
马瘦杀了人。但我现在叫牛壮了。
不管如何,我总算翻过了大山,大海会给予我新的生活。
“这时,也许马瘦已经到了。但他估计找不到杨力了。就在昨天,东南边的海风吹到这来了。那味道,腥腥臭臭的,使我喜欢又害怕。我研究了一生道学,我能听见杨力在其中说的话。他在那做了村长,有了自己的一方屋,一叶船,还有了自己的尊严。但他,从大山走出,如今又走进大海里了。马瘦很快也如此。我记得从前我还是个俗人 ,如今,我已潜进典籍里了。我空闲时也会观察星星,但它们总是走来走去,在纸上绘下它们运动的轨迹,仿佛一团乱麻,我看不到其中的道理。然而,就在昨夜,我看着一颗星星回到了它从前的位置。我参考了很多书籍,我观察了很久,我不会出错,那确确实实就是同一颗星星。可能它有过许多名字,有的好听,有的不堪入耳,有的辉煌,有的没落,但它一生都在走着同一条轨迹。不管他愿意与否,每个名字都是他自己,每个名字都是从前的轨迹。”
你瞧,南风又起了,又带来许多气息。
我曾经叫逃脱,现在叫遁入。我有着两个名字。
但我从厌倦到逃脱,从逃脱到寻找其间徘徊是确切的了。逃脱是我,遁入是我。
不管你相信与否。人生的轨迹都已固定了。对痛苦的逃避不过意味着遁入另一个痛苦。
我有两个名字。但南风也好,北风也罢,从始至终都是一种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