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后昏沉的阳光勾勒出窗棂的形状,映着桌上一本摊开的画集。我看着那一笔笔叠画出的色彩,眼里有些湿润,旧日里的姥姥的身影第一次模糊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前几张画色彩鲜明却杂乱无章,那是我刚刚学会握笔时画下的。
小时候,我在姥姥家里过得逍遥也自在。天气晴,和邻居家的小女孩钻进小花园里,捡木棍,搅泥土,弄得一身灰扑扑,一直疯到傍晚才回家吃饭。姥姥把最后一晚红烧肉端出来,再把我抱上那个独属于我的紫色高椅子,见我早已被红烧肉的香气勾得咽口水,她又拍拍围裙,笑着拣一块最大的放我碗里。
若是雨天只能呆在家里,我就嚷嚷着让姥姥帮我撕开两个爱吃的橘子果冻,然后蹲在电脑前玩游戏。姥姥任着我玩,自己坐在一边,眯着眼睛看我的画。屋檐上的雨点滴滴答答打在窗台上,伴着不时的敲键盘声和翻纸声,我们就这样度过一个静谧又慵懒的下午。那些我自己都看不懂的画,姥姥竟视若珍宝,拿在手上好好欣赏:“琳琳画得真好,以后要比姥姥有出息多了!”
我忍不住被逗笑了。翻过几页,后面的画不再那么抽象,孩童稚嫩的笔触和天马行空的想象渐渐有了轮廓。
后来我上了小学,只有周末会去姥姥家吃晚饭。我还是坐那个紫色高椅子,她还是会给我拣红烧肉,只是除了那句“谢谢姥姥”,我们之间好像无话可说了。饭后姥姥送我一袋橘子果冻。妈妈拒绝了,说我长蛀牙,可临走时她还是把果冻悄悄塞给我,叫我偷偷躲着吃……
我继续翻看着画集,迎来创作的巅峰期,作品一张比一张精致好看。可惜这也是最后几张,后面任我怎么翻都只剩白纸。
日月如梭,我上了中学,只有逢年过节才会邀请姥姥和其他亲戚来家里吃饭。姥姥有些激动,刚坐下便拉了几个亲戚过来,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起她的好孙女。那些亲戚的孩子大多不如我有出息,只好瞟我一眼,勉强从脸上挤出个微笑。见他们分心,姥姥忙凑近了去说:“琳琳不仅学习好,画画也好呢!那些画还参加画展了……”
开饭了,姥姥还是习惯性地给我拣一块红烧肉,手抖着试了好几次才颤颤巍巍地送到我碗里。然后不顾亲戚们阴沉的脸色一边吃饭一边夸我,我只得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笑。饭后,我兴冲冲想接过姥姥手里的生日红包,她没有松手,神秘兮兮地说:“你说,祝姥姥健康长寿。”
“祝姥姥健康长寿?”
我心里疑惑,但还是照做了,她这才满意地把红包递给我。临走前,姥姥又掏出一袋橘子果冻,我摇了摇头。那果冻太甜,我早已不是爱吃甜食的小孩子了。
姥姥愣了一秒,僵硬的笑容扯着满脸灰黑的皱纹,塌下的眼皮遮住了眼里仅剩的一点光。她没有硬塞给我,只是像个失落的孩子一样哼了一声,低下头默默把果冻塞回包里。
“你姥姥只是爱面子,你给她争气了。”妈妈解释说。
“为什么我过生日,姥姥反要我祝福她?”
“因为她活着才能给你发红包啊。”
我不想面对亲戚尴尬的眼神,不想接下已经吃腻了的果冻,开始有意躲着姥姥,直到最后一次在医院里看她。她爱面子,斑白的头发原本烫得精致,现在在病床上被揉成乱糟糟一团。她戴着呼吸面罩奋力地吸气,见我来了,嘴里念着“琳琳,琳琳……”,又很快睡过去。
我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踱步,思考姥姥想对我说什么,抬头看着天花板,为的是不让眼泪掉下来。
第二天下午,姥姥去世了。
这本画集,是在姥姥家翻找遗像的时候发现的。她把画集放在衣柜里,每张画都保存得完好无损。在我渐渐疏远姥姥的日子里,她是不是每次想我了,都会翻看我小时候的画,回想从前的事,就像我现在这样?
一滴泪打在最后一张白纸上,然后是更多,我终于把在医院里憋下的眼泪都哭了出来。如果那天我真心地祝福姥姥健康长寿,她会不会真的活下来?如果那次我收下她的果冻,是不是就不会有遗憾?我痛恨自己以前傲慢,不懂事;如今姥姥离我而去,我却只能一遍遍回忆她生前的旧事,对着一本未完成的画集忏悔。
合上画集,望着窗外的阳光,姥姥的身影和那些天真快乐的时光好像正向我走来。那天我第一次怀旧,怀念一个慈祥和蔼又好面子的故人,怀念那个一直记得我爱吃果冻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