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庐作品 快看,那边过来一个美女 22×36cm 纸本 2016年
一、不薄今人爱古人
《画院》:刘老师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绘画的呢?
刘德扬:我1968年师从白允叔先生学习书法,1974年师从刘既明先生学习中国花鸟画,1975年师从赵完璧先生学习青绿山水画。20世纪80年代初,我又请益于游丕承先生,学习篆刻艺术。其间,和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还学习素描、油画、平面设计、雕塑。
《画院》:您从小的学习和熏陶为您后来走上专业画家的道路打下了很深的基础,在您进入成都画院之后又是怎样一步步寻找到属于您自己的绘画之路的呢?
刘德扬:1994年我到了成都画院。去之后的头几年,我在画院图书室找到我所喜欢的那些大师画册,认真分析、研究、做笔记,一边学习一边练习。三年以后,我才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思画画。王铎曾经说,“书不尊古皆野道,学时者安得以别。”我学习书法画画,从不去追时风,而是与前贤对话,把他们好的东西找出来。在学习的过程中,我找到了一个自己比较喜欢的符号——“荷”。首先,因为“和”、“荷”谐音,借此可以表达我与世无争、和谐中庸的态度。第二,我个人觉得在所有的花鸟画当中,荷花这一个物象所表现出来的点、线、面图式,它的穿插、分割与组合最为变化繁复,能与书法的点线面训练充分结合。第三,春夏秋冬它的颜色渐变丰富多彩,一年四季都是和合之美。所以,我研究八大、徐渭、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石鲁这些人关于荷花的画法和用心。花头怎么画,荷叶如何行笔用锋;墨法如何掌握,冲、积手段如何运用;水法怎么运用;架构如何安排,等等。这些大师们的每一个画法和技巧我都谨记在心,在实践中灵活的运用。这就有了我现在的具有个人特色的荷花画作。
说到个人特色,古人从来没说过他要超过他的前人,他们都是顺心、顺势而为。在精研前贤的基础上,读自己的书,写自己的字,慢慢地也就有了自己的个性。但现在许多人,一上来就想有自己的个性,什么原因呢?就是不读书,太浮躁,太功利。你想想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是那么一帮好友在一起聚会,半醉的时候王羲之把这件事记录下来。第二天一看,哇,写得这么好!但是错了几个字,再写,写不好了!他是趁着酒劲,没有任何顾虑才写出了这天下第一行书。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是他得知自己的侄儿战死后,怀着满腹悲愤,提笔而书。中间有很多写错后修正留下的痕迹,但他一鼓作气书写出来,成为了天下第二行书。还有杨凝式的《韭花帖》,睡了午觉起来,邻居送来了好菜,心里很是高兴,赶忙提笔写了感谢的信函。结果,一篇很随意的信函,成为中国书法艺术的“法书”。这些传世佳作,完全不可复制。哪一个是为了创作、为了展览、为了功利呢?再看看我们现在,太多的人只会弄展览体,慢慢制作工细繁复、画语重复啰嗦的所谓作品。然而,其中蕴含的个人激情在哪里?文化在哪里?个人的艺术主张、文化诉求在哪里?看不到。古人有个成语“买椟还珠”,就是只注意外在形式的光鲜热闹好看,内容实质意义却看不见。再一个就是对于学习要么“横起竿竿拿进城,”要么“拿起半截就开跑”,所以才会出现对石涛“笔墨当随时代”画语的误读和庸俗使用。
个庐作品 合和其美 134×81cm 绢本 2017年
二、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画院》:如果说把您之前在前人当中去寻找道路理解成为是在“师法古人”的话,那么对于“师法自然”这一点你有没有去实践呢?
刘德扬:我个人觉得“师法自然”比“师法古人”更重要。因为我们的艺术必须源于生活。每一个人的生活阅历才是他自己的东西,别人替代不了。画画是一种手艺,而生活阅历和经验是“道”,有技无道,止于技;有道无技,技尚可求。技法掌握了,生活阅历又丰富。其他问题就简单了,画什么也就是随心所欲了。画画的最高境界不是简单地画物象,而是画观念、画想法、画感觉。我每看到一些新鲜的事物都要试着去表现它,还要把自己的读书心得放进画里,把自己的审美取向表现出来。我从小喜欢摄影,我的摄影与专业摄影不一样,我是用摄影积累素材,用镜头裁剪自然中的山水花鸟,追求我喜欢的图式和架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是我观察物象、物态,理解物情、物理的诗意支撑。
我平时也很喜欢自驾旅游,去大自然中去汲取养分和灵感。自然首先能给予你的是一种别样的“心情”。人必须做到放松自己的心情。“心要平,情要放”是人生态度。人在夹缝中生存,靠的是什么?要活得好活得自在,心一定要平,情一定要放。“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放飞心情,心情放松了,写字画画也就“松动”了。
再就是自然能给我们带来很多意外的收获。我曾经画了一幅五米宽的彩荷,开始在岁月画廊展出的时候,没有加红色,完全是绿调为主。后来我到云南普者黑拍荷花,一看傻眼了。就好比当年苏东坡和王安石的争执,说王安石的《咏菊》写得不真实是在乱写诗,后来等苏东坡被贬到那个地方,一看果真是“吹落黄花满地金”。我在普者黑一看,原来有红色的荷叶啊!因为那里的紫外线太强了,荷叶因此而五彩缤纷。回来之后,我立马就在这幅画的基础上加红,这一出来的效果简直就不一样了,太漂亮了!这也启发了我后来对观念色的理解与运用。
《画院》:从“师法古人”到“师法自然”想必最后就是要师法于自心了,对于这一点不知道您有什么感受能与我们分享呢?
刘德扬:绘画这个东西,技术层面其实很简单,难的是观念上的东西。你说梵高也好,高更也好,毕加索也好,他们的技法有多高吗,比安格尔、伦勃朗等等大师高很多吗?说不上,但他们更为独立特行,更有想法。前不久看一部电影《大宗师》。里面一个北方武学大师到南方与叶问切磋武艺说,“我们今天不比武,比想法。”这个“比想法”就是最高境界。这个境界在金庸笔下风清扬口中也出现过,他要令狐冲“忘记招数”!现在很多人说丑书,所谓的丑实际上是一种结构的造险而不是真正的丑。你看孙过庭《书谱》里写的“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就是要忘记招数。这才是学艺之路,才是艺术的最高追求。在基本训练完成后,你要有所图,你要有个主意,更是经常要有“想法”,而不是把画画弄得像每天早晨起来,习惯性的洗脸刷牙一样。
远古时期吃饱喝足以后在岩壁上刻画的那些人学过画没有,没学过吧。但我们现在看原始岩画那是太好太好了,省博物馆里的汉砖上的那些画好吧,太好了!现在有哪些人画得出来呢,画不出来。所以说明,绘画本身是发自人内心深处的一种真切的感受,他不需要所谓专业性的东西,需要的是平时对美的趣向的厚积薄发。如果为画画而画画,其结果不外乎只是一种“样式”或“图式”,不会让人感动,更不会让人上心,让人时时去回忆和品味。
个庐作品 攀西绿石林 173.5×90cm 纸本 2010年
三、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画院》:说到梵高、毕加索、高更,刘老师以前也画过油画,能不能就您个人的理解,谈一谈油画和中国画的异同呢?
刘德扬:记得有一次我到彭州去讲课,有个学生来接我,他是美院毕业的,以前学的是油画,但是后来在画中国画。我就问他,油画和中国画的区别何在?他侃侃而谈,说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之后,我就给他说,你说那么多都没说到点上。我给你说八个字。有一个字是中西方绘画共通的,那就是“形”,没有形谈不上画。原始人画个月亮,画个金乌,总要有形,你离开形肯定是不行的。那么,在形的基础上,西方的绘画注重“光”、“影”、“色”,中国画注重“神”、“韵”、“意”。他们是形而下,我们是形而上,也就是说在形的基础上,我们把它抽象了。老子说:“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这是中国画特别是写意画的内涵实质。这不是抽象是什么,这就是最大的抽象,中国人几千年以前就提出了抽象,而且是哲学上的抽象。现在我画画越来越抽象了,今年成都画院在中国国家画院的展览,我的那幅彩荷《和合其美》,就基本上做到了意象上的追求,朦胧、虚拟、似是而非,基本到达了宋人林景熙咏荷的诗意,“无风清气自相吹”……
现在,懂“神”、“韵”、“意”的人越来越少。但是对于“光”、“影”、“色”,人生下来就懂。婴儿对光的敏感,就是一种本能。慢慢长大时就教他,这是光,强光、弱光;这是红色,黄色、蓝色。他从此就能够分辨清楚,因为很多东西他看得见、摸得着,所以是形而下。而“神、韵、意”呢?摸不着,看不到,没有一个标准,只有通过读书才能明白这个味道。我们形容一个女孩子很漂亮,一说漂亮你就会想到,肯定是眼睛大、鼻梁挺、嘴巴小、脸蛋俏,你就可以想象。但如果说,这个女孩儿有味道,就够你想了,什么味道?!什么问题一旦上升到哲学的层面就很有意蕴。中国画的高妙,就在于这个许多时候让人莫名其妙的意蕴和“味道”。也因为如此,对一些高妙作品的赞赏,就是“其妙莫名”,美得来无话可说!
《画院》:看来这个“味道”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啊,那这个“味道”从何而来呢?是什么东西支撑起了我们中国画的这个味道呢?
刘德扬:这个“味道”从读书明理而来,是中国文化支撑起了中国画的味道。中国书法是中国画的脊梁,没有书法就等于没有脊梁,它就挺立不起来。中国文学是中国画的灵魂,没有文学就没有灵魂,它就是行尸走肉。所以,书法和文学就构成了我们整个中国画的支撑。譬如吴昌硕书法极好,他画了一幅紫藤,不是像现在许多人那样题写庸俗无聊的《紫藤图》,或者是抄写一些古人有关紫藤的诗句,他题的是“草书之幻”!草书之幻与紫藤藤蔓的缠绕,够你体味了吧!齐白石画青蛙,题的是“鲤鱼争变化”。青蛙和鲤鱼,什么状况?赵之谦画了一幅墨梅朱竹,也没有题写什么直白无趣的《墨梅朱竹图》,而是“冷淡自足,赫弈亦可,打破圈子,就是这个。”这四句话十六个字,就是中国画的文化滋味。不读书,就肯定读不懂这些题款,就难以理解它的味道。
还有就是中国书法是用笔之法,首先教你怎样用毛笔。你能用毛笔之后,就相当于木工能推刨子,能锯木头,但这是不够的。所以你后来还要用墨法、水法、章法,你不懂用墨,不懂用水,不懂得谋篇布局,怎么去考虑你整幅作品的节奏感呢?中国的书法、绘画中一个很重要的要素是什么?是节奏。所以说,诗书画印,它是统一起来的,都是和节奏紧密相关的,没有节奏的作品能有多好呢?琴棋书画,诗书画印,都有一个重要的“节律”在里面。即便是庖丁解牛,也有“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的节律之美呀。
中国画更是一种诗性的艺术。文以载道、画以载道的前提条件是读书明理,是学贯古今,是触类旁通。文学承载着我们的文化底蕴,尤其是文人画。汪帅曾经发了一个微信朋友圈点评身边画家朋友。说到我时他这样评价,“现在一直用行动证明什么人可以画文人画的,就是刘德扬。”我很喜欢和受用他对我的这个点评,这不是自傲,是因为我的确是这么做的。现在那么多藏家喜欢我的画,就是因为我的画很有文化内涵,很值得他们回味。许多人谈到我画面上的题款,真的是津津乐道。比如“我被你钓,你被谁钓”、“江湖很大”、“好奇易,专注难。二者兼得可成事”……所谓文人画,就是通过你的画来表明一种观念,表明一种主张,表明你的艺术见解,让人分享你的艺术文心。再比如我画了一只猫,题写的是“猫眼看人,不会是高端大气上档次吧。看与不看,非关风月”。非关风月,那关什么呢?我在猫的面前画了一本书——曾国藩的《冰鉴》。这样,味道出来了。什么味道,读书人自会体味。
个庐作品 欲罢不能 NO.3 68×45cm 纸本 2015年
《画院》:近来看到刘老师您画了一批比较当代的作品《欲罢不能》,这些作品反映了你的一些什么新的观念呢,能给我们说一说吗?
刘德扬:当下社会人心浮躁,物欲横流。“欲罢不能”是一句成语,但是很能反映当下社会的现实情况。欲是想,是需要,与欲相关的词有欲念、欲望、欲火;食欲、情欲、禁欲、纵欲;罢是停,是歇。这个成语的意思就是要想放弃这些欲望欲念,实在是没办法,无法抵抗和控制,只有一直不停的“欲”下去。其实,欲首先是一种本能,是没有对错的,关键是度的把握。所以《说文解字》有“欲而当于理,則为天理。欲而不当于理,則为人欲”的判词。然而世间物事,并不是非此即彼。“无欲则刚”是一说。“有容乃大”又是一说。云遮雾绕,模糊得可爱。庄周梦蝶,色空际遇;林和靖赏梅,双呆成槑——更是模糊得天人合一,但是均有一个“欲”字在里面。我以“鱼”谐音“欲”,以鱼表现“欲”,就是想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表现正常和非正常的“欲望、欲念”,反映“欲”字当头的社会众生相及其种种现象。
《心经》上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鱼与欲,色呢?还是空呢?鱼呢?还是欲呢?是模糊的。在模糊中,其间的差异,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就是我创作这一系列画作的观念,我希望通过这些作品来引发人们的思考和自省。
《画院》:刘老师您在艺术的道路上一路走来,希望能总结一下您的心路历程,给后学一些提点。
刘德扬:这些不好说,因为每一个人的生活经历和社会阅历不可能复制。但是我历来认为,画画就是一件好玩儿的事,就是涂鸦,没什么不得了。我教徒弟教学生,都是根据他们各自对美的认知,鼓励他们顺心而为;再根据他们的“涂鸦”,适时给以他们一些技术手段和处理方法的指导。我的观点是,一个青涩稚童少年毫无机巧之心,还不知道喜怒哀愁为何物的时候,往往会不择时间、不择地方而肆无忌惮地涂鸦。“忽来案上翻墨计,涂抹诗书如老鸦”。那种开心和愉悦,兴趣盎然溢于言表。这是源于每一个个体血液里的兴趣,是自己该做的事,这些个性之美,是老师所不能教的。老子所谓“复归于婴儿”,我们看儿童画为什么常常激动?那种天真、机趣,大胆的色块、无理的用笔,那种变形、那些夸张,实际上就是自然之道!
成年人的画画转化为一种思想观念的描述和体验活动。在这个过程中,手段、方式、材料等等,是形式,是身外之物。思想观念的描述和个人体验、个人阅历才是内容。画画时法无定法,非法法也。嘤其鸣兮,求其友声。你开心,我快乐。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画画——信笔涂鸦的本义。
个庐作品 欲罢不能 NO.7 68×45cm 纸本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