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可夫斯基从未让我感受到俄罗斯。使我感受到俄罗斯的是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拉赫玛尼诺夫。
俄罗斯的精神是无法调和的矛盾,而柴可夫斯基从未能面对这种矛盾,它太强烈,在被揭示出来之前柴可夫斯基就已经退却了。
柴可夫斯基本质上是十八世纪的西欧的。当他触及矛盾的时候,他所提供的,或者是一幅漫画(就象《1812序曲》),或者是一种旁观者的分析就象《悲怆交响曲》,只有拉赫玛尼诺夫深入到矛盾之中,不试图解决它,而是展示它:阴沉而热烈、温柔而狂躁、放纵不覊但又自我禁锢、强烈向往但又无奈放弃。
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让人想起无边无际的森林、草原,在前面有一盏灯,在某个地方,在无尽的、令人疲倦的旅途中,有一个发出亮光的屋舍,但你却够不到它,你无法真正接触到它。在他的音乐中,抗拒与屈服的冲动一样强烈。如果有人觉得拉赫玛尼诺夫经常沉溺在情绪之中,或者显得冗长,那是因为他无法解决他的矛盾:他充满激情,但又不抱希望,他无限怜悯但又觉得于事无补。
拉赫玛尼诺夫最有名也最优美的音乐是《帕格尼尼狂想曲》,试感受一下其中的无限怜惜的情感与宽广粗犷的气质,那不通向领悟或是平静,也没有确信。因此,象鲁宾斯坦那样圆熟的弹奏无法表现它。
《第二钢协》也许是最拉赫玛尼诺夫式的,最为滥情,甚至达到令人厌恶的地步。《死岛》中并没有真正的悲哀,因为如果结局是宿命,就没有悲哀,顶多是讽刺。《交响舞曲》最为凌厉,也最具舞蹈感,它已经有点近似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了。
但是,真正能够体现拉赫玛尼诺夫的感情与技巧的深度的,我以为,应当是《第二交响曲》。
据说当人们从病中恢复过来的时候,他是最有创造力的。那么这部作品就是一个证明。在《第一交响曲》受到恶评之后,拉赫玛尼诺夫陷入严重的焦虑之中,几乎崩溃。也许这段时间促使他超越了惯常的看问题的方法,因此,当他恢复过来之后,就有了这部崭新的作品,一下子夺得了格林卡奖,并成为拉赫玛尼诺夫终生的免疫剂:他再也没有陷于绝望。因此,这部乐曲本质上是爽朗、自由的。
它的第四乐章也许是拉赫玛尼诺夫写过的最华丽的乐章,而第三乐章则是最优美的。
奇怪的是,拉赫玛尼诺夫在这里似乎模仿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他把慢板放在了第三乐章,而前两个乐章都是快板,这种安排无疑使整部作品更富活力而非均衡。第二乐章的后半部已经变成一部谐谑曲,管乐几乎是在叫嚣,那仿佛是生命在嘲笑自身:嘲笑自身是健康的标志。但与贝多芬不同,这里的推动因素不是历史感,而是情绪,整部作品都显示出情绪的连绵起伏,不是俯察万类,而是解放自身,不是阿波罗,而是狄奥尼斯。
第一乐章一开始出现的阴暗气氛,经过第二乐章的蛮勇的冲突,终于消失了。第三乐章满含温柔,但并不软弱。在最后的乐章,拉赫玛尼诺夫没有模仿贝多芬所喜欢的回顾,那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似乎没有休止的活力也不象莫扎特的《第四十一交响曲》的最后乐章一样依靠结构而是依靠旋律来维持:这也许是拉赫玛尼诺夫写过的最充满希望的乐章。
有两部音乐能够使我感受到希望:一部是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的第四乐章,另一部就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交响曲》。
德沃夏克是心中全无黑暗,而拉赫玛尼诺夫则已经与黑暗面对面过。他的音乐中始终有黑暗的一面,但这并没有使他陷于分裂,他接受了黑暗是生活的另一面。这也许正是他应当被视为现代作曲家的原因。
拉赫玛尼诺夫的救赎,不象巴洛克音乐一样带来和平,不象古典主义一样具有对秩序的确信,也没有象浪漫主义音乐一样把我们带进“泛神论”的世界:世界永远不会简单,生活荒谬而充满讽刺,但是在没有结论的在20世纪的西方音乐家群像中,拉赫玛尼诺夫(1873-1943)是一个独特的身影,他远离甚嚣尘上的主流,显得落落不合群,但又凭借其卓越的钢琴技巧与旋律天赋深得普罗大众的欢迎。他的后半生由于时代的悲剧,远离故土、在外飘零,但又深深眷恋着故土。故乡俄罗斯与真挚的浪漫主义情感,构成了拉赫玛尼诺夫创作的两大主题,弥漫在他数量不多却十分动人的作品之中,拨动一代又一代爱乐者的心扉。
转眼七十年过去了,这个独影自命的灵魂,如同一幅鲜明的黑白剪影,激荡在音乐史的漫漫长河。俄罗斯的文化向来在西方国家中具有某种特殊性:长期以来被蒙古人统治、大部分疆土位于亚洲腹地给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打上了深深的亚洲印记,悠久的农耕文明与农业社会又使其与绝大多数崇尚工业文明和资本主义的西欧国家大相径庭;然而自认为基督教信仰的忠实继承者的“第三罗马”的传统与彼得一世以来学习西方的改革又使俄罗斯人自我认同为欧洲的一员,并且在相当长的历史中为俄国培养了一个极为西欧化的贵族知识分子阶层。一个典型的俄国贵族成员自小生活在农奴环绕的庄园中,接受法国、英国和德国家庭教师的培养,成年后进入军校与政界为沙皇服务。他们能够流利地说法语和德语,许多人都曾游学意大利和欧洲各地,比一般西欧国家的市民更有教养;但又常常流露出俄罗斯人特有的“野蛮性格”:酗酒、忧郁、乡愁。
正是在这样一个阶层中,出现了普希金和莱蒙托夫、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赫尔岑和巴枯宁、柴可夫斯基和列宾等一大群人类文明史上杰出的人物。他们深深地影响了俄罗斯的文化艺术与精神性格,直至今日。而拉赫玛尼诺夫正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他的这种典型的俄罗斯气质,在他最动人的作品中流露无余,而当他离开祖国后又显得那样突出,使他和20世纪许多伟大的音乐家相比,似乎是那样怀旧、不合时宜,却又深深地打动我的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