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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君出去以后,我独自坐在高窗前,仰望着深秋晴朗的天空,湛蓝嵌入苍穹,不知不觉间,两行泪珠在我的双颊上簌簌地滚了下来。
转身,我知道,泪水的痕迹还印在深木色的窗栏上,楼下有人说,别忘了关窗......
“不会的,她喜欢开着窗,她会站在窗前,看着我走的,母亲。”一如他笃定的那样,谁让他把我的笑容总是朝向窗,像送出远门的朋友那样,他回头,或不回头,我仍目送,直到消失,不见......
这是十年后的一段秋末,白云苍狗,我轻轻感叹。
01 夏夜
十三岁的夏夜。
依旧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依旧是孤独一人。
“孩子就暂时拜托你了,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日子过得很难......” 阁楼下的抽泣声,是掩盖着手帕的小心翼翼,似躲藏起来微微喘息的萤火虫,嘤嘤作响。
我无望得呆坐在床上,床很小,但够容下更小的我,我毫不介意。
“放心吧。”
“等你安顿了下来,再来接孩子,也不迟。”
“林君也快回来了,从小玩到大的俩孩子,说说笑笑,就好了。”
林母在安抚着母亲。
“但愿吧,她现在这样,我没法带着她到处跑。她能在你这,舒舒心也好,郎中也说了,静心养病......”
伴随着的,是母亲更小声的呜咽,那些隐隐呜呜,是黑夜的喘息,是游丝的气息,是深沉的爱。我懂,当我还是一个襁褓中婴儿的时候,就从她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多少眼泪,她的双手总是下意识的合十,嘴里总是呢哝细语,她的心是哀伤的化身,是母爱的化身,为她自己,也为我。
而如今,我需要独自面临,与她的痛苦分离。
母亲说,自己年纪轻轻就跟了父亲。当年,怀着我,就像一道浅浅的海线怀着一条小小的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摇到了小海岛上。从此,与那边的土地,那边的人,除了偶尔的书信来往,再也没法回去。直到现在,父亲走了,她还是想回去,想把我从海岛上带回去,她说自己终归还是会回到故里,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我知道呀,母亲,多少个黑夜里,在隐隐灯火下,回故土的那扇大门就是这样关着你的思念。门背后的身影总是临了门前,又幽幽的暗淡下去,你不言,我不语,但我知道。
我的床上,漏下一道光,那是很近很近的月,和很远很远的星,它们和我一样,孤寂,冷清,我望着它们,我闭眼,我刚失去了一位至亲,但我已经学会了如何让眼泪不流下来,让它往我拳头大小的方寸间流淌。
02 秋光
“你的家乡,多安静,多美丽,我真羡慕你。” 心里的美好随之荡漾开来。
林母照顾我极致入微,在床上躺着的时候,让我枕着就能看到窗外的风景。
那是山,青山,我时常恍惚间,自然而然觉着,我终究会归于山的一抹色。又一次细数着生命的静流,原来一年的日子是可以细腻成如此多姿的色泽,混合着阳光、或昏暗、或浓雾、或青雨,在我黝黯无光的虚无里,如此鲜明地迸发,以至于,居然让我产生了恋恋不舍,刹那间混合着模糊的记忆,我曾经成为母亲生命的挚爱是真实的,她为了一个男人漂洋过海,就是因为有了我。
当下,是秋日的焦黄,像一个健壮、坚韧,充溢的生命,从头一直到指尖和趾尖给我足够的温暖,而我,是秋日的孩子。
林君靠着窗边的桌上,人在光里,有了他的闲聊,我脸上漾开了笑容。
不久,笑容静止下来。
“是很美丽啊,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
”然后,我带你去更远的山那边。”
”你看,山那边。”
大我五岁的孩子,显然,在我的眼前已经是一座大山的包容与温和。
“那样,你去不去呢?” 他问。
“如果你去,我就必须去。” 我回。
“你———怕不怕?” 他试探。
“死都不怕,还怕去那儿?” 我挑眉,不屑。
我茫然了,这是一个日渐消瘦的躯体和调谑着命运的灵魂,在拼命追赶着所剩无几的时日。就是这样的一个躯壳,它仍躁动不安,它的灵魂在凝望着对面的人,对面的人也在凝望着她,但他们窗外的那座山,是他所有的幻想,是他不断许诺给她的一个又一个美好,是她记忆中曾踏足过。但如今呢,死神就在屋子里,在她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肆意游荡。
03 冬逝
“君儿,是她的病,不是你,不是你的错。”
林母的手扶在他瘦小的肩膀上,我知道他的身体早就颤栗不已,而我的灵魂,却挣脱出来,我就只能看着它,疯跑起来,莫非,它也听到了,在天边,轰然一身巨响,不见尘埃四起,而它已经疯了,那是他给她的世界,已在坍塌......
“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为什么......”
“巫女不是说,明明可以好起来吗?”
“怎么就走了呢,我还要带她,带着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她去......”
难道是真的?
”君儿,你说要,要带她去看山吗?” 林母惊恐地回望着她的儿子,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身体已等不到灵魂,声音向四周退潮,一点点的光亮投射下来,我看着这对母子在我的肉身前匍匐着,我灵魂似乎得到了应有的快感,但它却又是如此凄切, 孤寂,沉静, 趟过身后稠密的人海,麻木僵硬得去它该去的地方。
海岛从不下雪,我曾跟母亲说,我走的时候,无需有人为我撑伞,无风无雨,无霜无雪,我才能走得无憾。
我的母亲呀,你也不要回头。
林君倒在林母的怀抱里,无力地向这片天空愤怒着,讨要着,乞求着,哪怕给他一个最凄厉,最僵死的结果,他也要知道真相......
04 祭春
“林君,那是你看不到的我,在彼岸,希望我们,永远不见。” 冬去春来,重新回到这里时,我看着阁楼曾经住过的房间,它的规整如常,让我心平气静。
床还是在房的一侧,靠窗的一张黑漆小桌,搬到了另一旁,屋子里需要更多的阳光。相框里的我,笑靥如花, 静静的一朵木棉花开在旁边,如同燃烧的烈火。
“山遥海阔,幸而遇你。” 抽屉里,小小的纸条,还原封不动夹在林君送的书籍里,那是十三岁的少男少女的情窦初开,怎就感动山海了呢?我笑笑,我怎么就能轻易相信呢?
“后来莺飞草长,你是缀于荒野的月亮。” 林君给我的信中,抄来的句子,总是如此煽情而又痴迷,我甚至在深处嗤笑着这个无知的少年,他的纯真与热忱,奈何知道我的愤怒与仇恨?
是的,是母亲离岛前行时,我知自己命不久矣,我决绝,如果母亲执意要回到故里,那我也要回到我的故里。那就是我无忧无虑的小村,虽穷困,但填满了我童年的小村,有林君一家的为邻,才有着我和他两小无猜,无邪无忧的童年。
在我年幼的朦胧的记忆中,那次,偶尔撞见,林母与父亲在林间化成一道影。是的,母亲长期缄默不语,我亦沉默无言。
母亲总觉着,自己命如尘烟,早年间就想趁夜色融入海水。
海岛的白昼,很长很长,我曾经以为这是林君许诺了我,说,只有海岛才有这么长长久久的亮光,所以我们的世界就是没有黑夜,但现在呢?白昼如黑夜,就是一只厉兽,亮光和夜交错,仇恨在心中一夜之间蔓藤交织,遮蔽了所有的阳光,病痛是折磨着我,但我的心呢,母亲的差点落海,我隐忍着的报仇,一场相爱相杀中,大过宇宙的黑暗力量执念里,就应无人幸免。
我从小便知,海岛怎会有山,怎会有山呢?亦如我的仇恨怎会消失,怎会消失?那山,也只是亿万年的火山堆积而已,常年雨雾弥漫,盎然升起,更是潜伏着不可思议和毛骨耸然.......
母亲怀了我,便生了无奈,漂洋过海之际,她的心早就死在了路上,不知海水的咸,父亲是否尝过?
明明为薄情郎,为何要投情于她人?甚至一开始就出演了一场我与林君的两小无猜?
“我也想与世无争,也不想遇见你。” 他的明眸下,是纯洁,是羞涩,而我,我在声嘶力竭,我是一头悬崖下深穴中的野兽,痛苦、敏感、患得患失,病痛和心绞在撕裂着黑暗灵魂,死神和幻觉在四周散漫,越是开心,越是阳光的明媚,越让我落入空无的深渊。
如黛
“记得你刚来我家的那个时候吗?”
”我记得,你那么小,你妈抱着你时,把你的手放到我的手里时,那真是太可怜的小人儿。”
”我知道你的病,一开始,你父亲就与我母亲说了,是难以撑过去的。”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的事情,我怎么又会不知?毕竟,那次,是我撞见了,我奔泪跑回家,等我再寻你时,我就在你的背后,那个时候,我多想抱抱你呀。”
“你还记得,你走的那天,母亲在听到我提到青山时的惊恐吗?”
“那一刻,我知道,你是听得到的,我好怕,好怕,在一瞬间也失去我的至亲......”
“你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的走了,是我抱着你,那仅存的一点点温暖,不知道能不能让你释怀.....”
“如黛,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每年都会回来看你的,无论多远,无论在哪......”
如烟
谢谢林君,一直记得我,我静静地,在相框里依然微笑着,看看云,弹指间,又过了十年了!
桌前是他回家时,山野上踩得小野菊,小小的一簇,真美。
秋日余晖西下,我的梦中呓语,是他的故地重游,两个人,物是人非,随风消散。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