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创新经济与土地财政的时间耦合
中国的经济崛起,高度依赖于西方国家创新经济的拉动,因此也可以说是又一轮(世界层面的)技术跃迁,促成了中国的经济和社会结构的进一步变化。这一轮的技术跃迁,主要是信息技术,它伴随着创新经济时代的到来,促成了一场管理革命,带来企业组织形式的变迁,使得生产上的大规模外包成为可能与必须。
大规模生产外包至少有两个技术性前提:一是大规模数据的处理能力,二是高速的信息传递能力。这两个技术前提才能让发包方不至于对生产过程处于无知状态,以致没有能力根据市场讯息迅速调整自己的外包任务;两个前提刚好因20世纪末21世纪初信息技术的大发展而获得了解决。
于是,新技术使得这场管理革命成为可能,发包方与承包方构成了工业链条的两端;大规模外包使得人类历史上出现了一个新事物,生产过程与价值增值过程在某种意义上分了。 问题就此转化为,谁能够承接起这种外包任务。对于承包方来说,有两个条件必须同时满足。
第一,生产过程必须有效率,否则不会有机会承接到发包任务。有效率的前提是专业化,但高度专业化以后,风险会变得很大,因为承包方没有办法迅速转型,上游发包方的创意一旦发生变化,承包方就会死掉。 因此,承包方又得满足第二个条件,即生产过程必须要有弹性,有弹性的前提是不能专业化,而不能专业化会使得生产的效率欠佳,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有机会拿到订单。
这两个条件必须同时满足,但它们又是彼此矛盾的,这就带来了一个结构性的问题。 要想解决此一结构性问题,唯一的办法是把弹性与效率这两个条件放到不同位阶上来满足。即,承包方的制造业企业不能大而全,必须是大量小而专的企业,每一家企业都专业化到极致,近乎就是专攻某种高度标准化的零件,其产品的通配性反倒会特别好;这些企业彼此之间就可以组成各种各样的相互配套关系,从而形成一个动态互联的供应链网络。
通过网络内部每一家企业的高度专业化,确保效率;随着发包任务的不同,企业间的相互配套关系可以不断动态重组,以此来确保弹性。 也就是说,对效率的需求,在单个企业的层面上获得满足;对弹性的需求,在大量企业共同组成的供应链网络层面上获得满足。
所以,供应链网络的存在,是有能力承接大规模外包的一个重要前提。供应链网络内部不断动态重组的配套关系,一定是分布式决策、分布式运转,绝不是一个中央集权式的大脑能设计得出来的。 因为,创新经济时代市场的变化速度超出了任何中央集权式的处理能力,供应链网络的运转便只能是基于自然的市场均衡过程。
二、供应链的成立与土地财政
前述意义上的供应链网络若要成立,在其起始阶段,一定要有足够数量的、分工足够深的企业近乎同时成长起来,形成一个具有自身运转能力的供应链网络;倘若专业化分工如此深的企业不能近乎同时成长起来,就谁也存活不下去。
该网络成长起来之后,其内部的企业会不断新陈代谢,这个过程可以进一步优化供应链网络对创新经济的适应性调整能力。这么多企业近乎同时成长起来的一个前提要求就是,是否有足够多建设得非常好、规模很大、基础设施已经非常到位的工业开发区(这也可归为广义上的城市化)已经建设起来,而且里面没有相应的工业能力进驻。
换句话说,即是否有大量近乎空白的开发区等着企业进驻。只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供应链网络才能生长起来,而且可以想见,其分布式的生长速度一定是前所未见的。 这意味着(广义的)城市化要先于工业化,但这与通常的工业化拉动城市化的历史节奏是相反的。
之所以会有那样一种通常的历史节奏,在于城市对公共服务的要求远高于乡村,好的公共服务能力依赖于城市财政,财政依赖于经济,而假如没有足够多的工业能力发展起来的话,城市便无法获得相应的财政能力,以及进一步的公共服务能力。所以,需要通过工业化引导城市化,经济发展使得财政能力先具备了,城市才最终成型。
中国刚好走了一个反向的历史节奏:(广义的)城市化先于工业化发展起来。其根本原因在于中国的土地财政,土地财政的发展与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直接相关。 在分税制之前,财政制度是地方财政包干,总的逻辑是,在地方预算收支核定以后,保证中央财政收入的前提下,地方超收和支出的结余都留归地方支配,地方不足和超支部分,中央财政也不再补贴,由地方自己形成财政平衡。
这种财政制度充分刺激了地方的积极性,在中央层面的改革不容易迅速推进的情况下,地方的各种创新对于改革旧体制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随着地方活力的充分释放,发达地区上交中央财政的部分占其地方财政的比例变得越来越小,中央对这些地方的影响力开始变小;不发达地区则需要国家层面的财政转移支付,以支持当地的发展,而中央没有足够的财力来做这些事情。
中央财政收入占全国财政收入的比例在1984年以后明显下降,到了1993年,即分税制改革前一年,地方财政收入占全国财政收入的比重近八成,形成一种“强枝弱干”且“枝”很不均衡的格局。 为了改变这种情况,经过中央与地方的艰难谈判,终于在1994年推行了分税制改革,基于不同税种而在中央与地方之间进行了划分。 土地财政正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发展起来。
分税制将城市土地有偿使用收入、土地增值税、房产税等与土地增值相关的税种全部划归地方政府,除金融、铁道等跨区域经营行业之外的服务类行业的营业税也划归地方政府;增值税变为中央地方共享税种,中央分享75%,地方分享25%。
制造业企业应该交增值税,但地方政府在其中所得有限,于是在20世纪80年代曾经兴盛一时的以制造业为主的乡镇企业,不再获得地方政府的支持,开始萎缩;而建筑类企业缴纳的是营业税,归属地方,建筑业对于土地有大量需求,由此产生的财政收入也归属地方。因此地方政府开始鼓励建筑业的发展,这些构成了广义的土地财政。之后,地方政府又以土地为基础构建起发达的融资机制,土地金融成为比土地财政规模更大的资金体系,城市开发和基础设施建设获得了更大的动力。
正是这个过程刺激了中国(广义)城市化的大发展,包括大量开发区的建设,21世纪初期初见成效。同时也带来了中国与一般国家相反的历史节奏: 城市化远远地先于工业化。但这样一种城市化的发展,倘无足够的工业能力进驻,势必无法持续,最后会因为土地财政的融资机制崩溃,引发极为可怕的经济危机。这已是当时中国经济当中的一个深层危险。 但是一个巨大的历史机遇正在这个时候到来。在土地财政初见成效、败象未露之前,西方国家生产流程大规模外包的需求出现了。
远远超出于工业发展水准的城市化进程,刚好提供了大片已开发好却近乎空白的工业开发区,大规模外包所必需的供应链有了成长的可能性。 因此可以说中国的经济奇迹,完全是依托于世界大势而成,中国的自主决策在其中有一定作用,但更多的是一种时间性的耦合,中国顺势而为。中国的经济崛起深刻地内在于世界经济秩序的发展过程之中,可以说,中国的经济崛起和西方经济的转型,是同一个过程。
我们无法外在于世界经济秩序来讨论中国问题;同样,随着中国的经济崛起成为现实,我们也无法脱离开中国的影响力来讨论世界经济秩序的前景。
三、供应链网络的规模效应
供应链网络一旦形成,其规模就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变量。供应链网络的规模越大,内部的节点就越多,互为配套组合的可能性就越多,网络的弹性越好;其中单个企业专业化分工的深度就越深,效率也越高。每个企业都与极大量的其他企业互为配套关系,即使它只生产非常专门的东西,也能够达到世界级的量产,这在过去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同时,供应链的规模足够大,就可以养成一个庞大的工程师蓄水池,即使有上万家企业倒闭了,失业的工程师也能马上找到下一份工作。只有这样,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工程师被培养出来,供应链网络也才运转得起来。 中国作为超大规模国家的优势于此尽显。
改革开放这些年,尤其是实行土地财政之后的这些年中建立起大量的基础设施,超大规模国家的物流潜力得到充分释放; 中国超大规模的人口资源,其中的绝大部分个体在这几十年的过程中进入了历史,有着改变生活改变命运的强烈欲望,这些个体构成了中国庞大的工程师队伍和熟练工人队伍的来源,使得供应链网络能够运转起来。 进一步,就外贸领域而言,中国所承接的上游发包公司都是面向全球销售的,这就使得作为下游的承包方,也是面向全球市场生产的; 就内贸领域而言,网络平台、电商的出现,结合中国的超大规模市场,此前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分工也能够出现,供应链网络的效率和弹性继续放大。
这种内外贯通的市场规模进一步催生了供应链网络的规模,其中单个企业的分工专业化程度可以达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实际上,这个供应链网络的范围已经超出中国,是以整个环中国海地区的东亚为单位的。
中国从其他东亚、东南亚国家和地区大量进口零部件、半成品,在中国完成总体组装再向全世界出口,整个东亚被整合为一个巨大的制造业集聚区。 这种规模的供应链网络,结合互联网技术,使得分工深度进一步加大,弹性进一步增强。
中国以“世界工厂”而闻名,实际上,“世界工厂”这一名头冠于整个环中国海的东亚地区头上会更合适,这个大的制造业聚集区已经有能力满足整个世界对一般制成品的需求。
在这个背景下,所谓中国对于发达国家大规模的贸易顺差,实际上是中国代表整个东亚制造业集聚区而形成的顺差,其中包含着中国从诸多东南亚国家和地区进口零部件、半成品而形成的大规模逆差。
近年来部分制造业从中国向东南亚转移,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转移,而是东亚制造业集聚区的供应链网络内部结构性重构的过程;零部件、半成品的生产地、流动方向发生变化, 中国倒闭的部分企业,其中的资本、人力会被本土新建起来的其他类型企业所吸收,这是个自然的新陈代谢过程。
没有哪个东亚国家会因为供应链的结构性重构过程而退出这个庞大的供应链网络,此时真正有效的分析单位不再是国家经济,而是微观层面的企业经济,以及超国家层面的供应链经济。在这种分析视野下,会看到各种企业在微观层面上改变自己的节点位置甚至地理布局,但供应链网络本身作为一个整体,不会受到本质性的影响,而中国在这个供应链网络当中相对于其他国家的压倒性规模,使得供应链的重构始终会以中国为中心。
这也是中国在劳动力和土地成本较之20世纪80年代已经大幅上升的21世纪,制造业却能更快速发展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