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屋子，坐在露台上休息，秋日的下午，一坐就不想起身。
都说家里地方大，别劳命自个儿辛苦，请个人算了。
其实，是有请过的；而且，时间不短。
张奶奶、瞿奶奶、季奶奶……掰手指数数，一只手数不够。
做得最久的是张奶奶，怀了丫头不方便打扫，从中介随意指了一个“就她吧”，这个“她”便与我们来往了整二十年。
虽说半道去苏州带孙子不帮我做了，但只要得空回金沙，还是会到我母亲那里送一点田里的新鲜收成，顺带帮母亲拾掇拾掇。工钱，她收；到饭点，她也吃，但让捎回去的水果点心、包给小娃子的利是，拉拉扯扯死活不收，母亲少不了跟她“干一架”。
张奶奶，金西人，不识字，小个子黑皮肤，力气却大的很。多大？看她把母亲推搡到房檐，装吃食的铁皮盒子掉到地上“咣当”作响，就知道了。
孙子早些年放假时会一起过来。见到这情形，他拽他的奶奶，悦尔拽自己的奶奶，急了扯起嗓子对哭。小孩子哪里晓得，大人们“干架”，情分深着呢。女儿前些年生了病，家中不宽裕，女婿嫌弃，张奶奶和母亲说起伤心事，两人都抹眼泪，像自家人一样。
也有只得一年半载的。
杨奶奶，母亲同事的老婆，赋闲在家，悦尔一周岁前来帮忙带孩子，儿子婚后在山东，她跟着走了。
瞿奶奶，脑子活络手脚快，烧一手好菜，嫌工钱低做护理员去了。
王奶奶，不是做家政的料，菜时淡时咸没法下口；自行车不会骑，送娃去幼儿园推着走；收拾一百多平的房子得歇两次，没等我开口，自知不济辞了工。
有意思的当属这位季奶奶，也是从中介请的，当初是看上她模样清爽，衣着齐整。
的确是个体面人。早晨过来不干活，先来一杯绿茶就着点心，伙食还不赖，今儿个小笼包明儿个酥油饼。三五天还好，十天八天的总算明白了，这敢情是相中咱家的绿茶了。罢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谁叫这年头人工难请呢。还有更矫情的，吃个饭你还没开动呢，她电视一开“吧唧吧唧”先吃上了，临了锅碗一丢，说是先午睡一小时。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阿弥陀佛，果断送走了这尊“活菩萨”，这哪是出来做事的人，咱待见不了这份“体面”，您还是回自个儿窝里养尊处优得了。
启海的、纱场的、金沙的……在各种口音交织的光阴陪伴里，日子一天天熬过去，娃儿长大了，转眼进了小学。
这一位奶奶，姓朱。
不堪也最不忍的朱奶奶。
本地人，微胖，年纪合适，不到六十。来家时介绍说当家的好多年前去外地做工再没回来，乡下田地被征掉了，儿子已成亲、孙女公婆带，她无牵无挂。
老人家性格好，讲话没高声，跟悦尔也合适，周天练完琴领家去，吃过晚饭才送回来。那几年我人瘦弱，陪孩子练琴也苦，她心善舍不得，总想着法让我歇歇。
一道吃饭才发现她信佛，只吃素，但因为干家政这行回避不了，荤菜也硬着头皮烧。有一回别人送了条大黑鱼，我让她做黑鱼二吃。眼见着洗鱼剖鱼不多会儿，脸也肿了嘴也歪了，一个劲地哆嗦，吓得我不轻。
原来黑鱼是信佛之人用来放生的，岂能杀生？当时我不知这理，偏又生生碰上这么一个识趣的老实人，什么都放在心里不说，怕忤逆了主家丢了工作。
这份工是一个家庭妇女的主心骨。丈夫走了，儿子没有接济，干钟点工一千来块的月份子钱，除了日常开销，还盘算着省下来逢年过节给孙女买东西。
就这样过着，虽紧一点，心里想着孙女，也算有些盼头。
然而，老实人的日子像转经筒，总有绕不过的苦。那是悦尔三年级吧，朱奶奶开始不对劲了，起先不按时做饭，后来有一日，从不联系的班主任打电话给我“你们家阿姨没到接孩子的时间就来了，门卫不让进，她非要往里闯，还动手了”。
难怪老朱最近精神恍惚，做饭也忘了，是不是心里有事。问她，除了叹气没有答复，她跟张奶奶不同，心事绝口不提。
后来，班主任的电话随着老朱闯学校的次数愈发频繁，有时刚送完孩子，回头就去“抢人”，每每被门卫堵在大铁门外，便发怒得要跟他们拼命。
是平时轻言巧语的朱奶奶啊！
再后来的某日，竟便溺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的精神出了问题。
托人几经打听，才知道这一年她的儿子吸毒败光了家里的钱，把老母亲的一点积蓄也卷走了。老人再怎么恳求，濒死在水中的人又如何上岸？
丈夫的出走、儿子的近况、多年的压抑，一下子击垮了这个老妪。
同情她的境遇，也知道我的决定无异于雪上加霜，但我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孩子，这样下去会出事的。那天我多加了两个月的工钱“老朱，不好意思，我们有亲戚来帮忙了，你做别家去吧。”
老朱不肯走，我只好让她媳妇儿来接，老人扒着门框，噙的泪里满是没有点破的心事。
自此，我再没有请过家政工，看到她们，总会想起老朱——快十年了，也不知道她怎样了。
是啊，每一个老实人的日子就像转经筒，总有绕不过的苦。
社会细胞里又有多少这样苦多于乐的小人物。
女儿将来可以也大多是个普通人，但我不希望她精于算计，像季奶奶；更不希望她的心里藏着苦，像朱奶奶。要学会寄情和排遣，做一个乐多于苦的凡人，倘若福报好有了点出息，也不能看轻那些命苦的小人物。
“在街上不管遇到哪个带过你的奶奶，都要叫人啊”，我对悦尔说。
骑车上下学的孩子对我挥着手，她三年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