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记得2010年5月11日的一起警情。
那天我和师父开着警车在辖区内巡逻,转到顺河街中段的时候,一个老太拦住了我们。
“警察同志,口子上那家米粉店,有个女娃儿哭得好凶哦,怕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去看看嘛。”老太边说边指了指。
虽然并没接到报警,但有群众反映情况,我们还是调转车头,开到了米粉店。
米粉是绵州的特色早餐,这家米粉店已开了十余年,由于味道好、环境卫生,受到不少居民的青睐,还有些外地游客专程来吃。
米粉店人来人往,因为生意太好,老板在门口也摆了些凳子,人们坐在凳子上,手端米粉,吃得津津有味。
而有一个人比较奇特,她坐在地上,把米粉放在胶凳上,边吃边淌着泪水。因为她特定的坐姿,我们很快就发现了她。
我停好车,正准备开门下去,师父叫住了我:“先看看。”
早上大家都赶着上班,吃完米粉把碗一放就匆忙离店,女孩没有嚎啕大哭,所以注意到她的人不多。仅有几人对女孩投以侧目,也并未停留询问,似乎没人愿意为这样一起并不算什么大事的情况耽误时间。
女孩吃得很慢,泪水却一直在流,她没有擦拭,任泪水流到碗里,混入汤中。
我们看了一阵,女孩的泪丝毫没有止的意味,身体也在抖动,这时,师父才说:“走吧。”
师父走到女孩面前蹲下,轻声问:“丫头,需要我们帮助吗?”
女孩抬起头来,她眼睛通红、泛着泪水,看到穿警服的师父,摇了摇头。
“你有啥事就给警察说噻。”围观的一个人说。
女孩还是摇头。
“该不会是傻子吧。”
我回头瞪了说这话的人,他缩了缩脖子。
短短两分钟时间,我们身边已经围了一圈人。师父又道:“你还吃吗,不吃上警车吧,去哪我们送你。”
女孩也发现了有很多人用各种眼光看着她,终是点了点头。
上了警车,师父问女孩去哪,她说随便在哪把她放下就好了。
看她这样子,是不想说,我也就放弃了打听的念想。过了阵,师父却道:“我闺女和你差不多大,遇到什么难处了,可以说说,看我能不能帮忙。”
这话像是把钥匙,打开了女孩心头的闸门,她一下就哭出声来了。
几分钟后,待女孩情绪稍微稳定,才向我们诉说了她的悲伤。
女孩也是警察,在离绵州400余公里的泸州市上班。她男朋友是绵州人,两人在警校结识并相恋。警校不准学生恋爱,他俩是偷偷摸摸来往的,但这丝毫没影响他们感情的飞速发展。毕业那年,他们按户籍所在地被分回各自家乡实习,男友回到了绵州的北川县。
2008年5月12日,发生了以汶川为震中的特大地震。可绵州人都知道,北川才是事实上的震中,受损最严重、死亡人数最多,整个北川县城近乎全部损毁。至于为什么要将汶川定为震中,这涉及到国家安全,此处不便细讲。
当时,北川县公安局原有144人,地震后仅幸存47人,女孩的男友就在遇难名单上。
得知这一消息后,女孩不顾父母反对,报名参与了志愿者队伍。她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她想亲自到北川寻找男友。然而,因为掩埋太深,很多遗体都无法挖掘,她男友和遇难同胞永远地长埋于那片废墟之下了。
回到泸州,女孩终日以泪洗面,父母怕她想不开,轮流请假在家里陪着她。等她毕业后,又天天催她认真准备招警考试。女孩为了转移注意力,接受了父母建议,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备考上,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顺利考取了警察。
工作稳定后,父母又不停给她安排相亲,以期用新的感情帮她走出来。
可这一次,她没法再听父母的话,一一拒绝了。09年5月,地震一周年,她想到北川老县城祭奠男友,父母知道后,那几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终没能让她成行。
到了10年5月,她提前向单位请了假,对父母谎称出差办案,来到了绵州。
女孩说,大二那年暑假,她应男友相邀,到绵州玩了三天,第一天早晨,男友就带她去了那家米粉店,说是绵州特色。她吃一次就爱上了这种早餐,接连吃了三天。
她是昨天下午到的绵州,定的宾馆还是那一家,就为了重温和男友的点滴。早上,吃着米粉,想起两人曾经的快乐时光,泪水就忍不住地流。
听了这段往事,师父劝她:“丫头啊,别怪你父母,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逝者已去,你得好好活着。”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忘不了他。”
“不用刻意去忘记,带着他对你的爱意活吧。”
“是啊。”我也劝道:“你以后有了新男友,我相信他也不会介意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你心里的,所以你也别太抵触开始新的恋情。”
她说,地震发生那天晚上,她联系不上男友,担心得一直睡不着觉,快天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看到男友站在床边,像平时一样笑着看她,甚至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然后说自己要走了,让她保重。
她想去抓男友的手,却怎么都动不了。醒来时,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
次日下午,她就获悉了男友的死讯。
她说,她相信人是有灵魂的,那不是梦,真是他回来了。她问我们信不信,我和师父都说信,却在心里叹息,她的这个结,怕是难以解开了。
女孩下车前,向我和师父表达了谢意,还邀请我们到泸州玩。
她走后,我才知道师父之前先在车上观察一阵的用意。他说,每个人都有伤心事,或许女孩只是偶然想到了什么,一时情不自禁而流泪。旁人都不理会她,其实不算坏事,她这时也并不一定需要陌生人的关心,只要发泄出来就好了。而警察的出现,势必引人注目,那个时候,女孩的窘迫和不堪被放大、被围观,会让她无所适从。
第二天,5月12日,女孩去了地震遗址祭奠男友,当天就返回泸州了,临走前给我和师父都发了短信,再次感谢。
这之后的几年里,我们很少联系。因为她到绵州的缘由特殊,我和师父都希望她早日开始新生活,所以也不好主动问她。
直到后来有了微信,大家虽不怎么联系,却也能从朋友圈里得知对方的一些信息,她好像依旧单身。
我有个妹妹在泸州念医科大学,妹夫和她是高中同学,异地恋。17年妹妹毕业,妹夫把我们另外几兄妹拉进了个群,说他要去妹妹学校求婚,让我们一起去助威。
那天是5月20号,妹妹事先毫不知情,傍晚我们在校园内一角布置好了求婚现场,给妹妹来了个巨大惊喜,她感动得一塌糊涂。
完事后,我想着难得来一次泸州,就给女孩发了微信,她提出要请我吃饭,我说吃过了,她就说带我去家地道的小吃店,是当地一绝。兴许是怕我为难,她特意加了句:把嫂子也带上啊。
那晚,妻子和她是第一次见面,却一见如故,很有话题,我都插不进嘴。
她说,一周前,她刚从绵州回来。原来,这些年,每年的“5.12”她都会去北川。
妻子很是动容,拉着她的手,让她好好对自己,还说若他在天有灵,看到她始终是一个人,也会难过的。
女孩眼中也带有泪,安慰我们说:“别担心,最近认识了个男孩子,挺谈得来,或许能成。”
妻子和她互加了微信好友,之后就时不时聊几句,我也从妻子口中得知了她与那男子的进展,到了2018年初,听说已经安排了婚期,就在国庆节。我和妻子都祝福她,我把这事告诉师父,师父也松了口气。
18年5月初,她给妻子说会来绵州。我知道,是因为马上又到“5.12”了。妻子让她来了打电话,她答应了。
我们还是5月11日见的面,她一个人来的。我开始还担心,她男友知道这事会不会不高兴,结果她说:“他一直都知道我和他(指前男友)的事,他本来说陪我一起来的,我没让。但我已经决定,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我确认道。
“嗯,这些年,我时常梦到他,梦里他都让我忘了他。现在,十年了,我来告诉他,我要嫁人了,我以后会好好地活,让他放心……”说着,女孩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国庆节,应女孩之邀,我和妻子、师父师娘去泸州参加了她的婚礼。新郎高大帅气,是个现役军官,我们打心底为女孩高兴。
婚礼仪式最后一项,主持人让新郎发表感言,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他在感谢完父母和嘉宾后,特意提到,十年前,他参加了汶川地震救援,那次的经历也让他对生命、对生与死有了新的认识。
最后,他面对着自己的妻子,动情地说:“他走了,余生,让我接着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