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千始
我死了。当我的灵魂在空中飘荡了一小时零三分钟一十四秒之后,我终于死了。
一 明天与意外,哪个先来
与往常一样,下班的时候,我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当我锁上门的时候,我把所有关于工作上的一切都封锁在今天这一刻。好的,不好的,完成的,未完的,把它们都完全与我割裂开来。明天,也许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走着。我只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我有着平常人的喜怒哀乐。可是此刻,我却心如死灰,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行走着。家通向的地方,不再是温暖、温馨、港湾,所有美好的代名词。我能想到的,只有丈夫家明的冷漠。更可悲的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承受他突然而来的冷暴力。
曾经我以为我们的婚姻固若金汤,只有幸福与甜蜜。曾几何时,相爱的两个人也会恶语相向,沉默以对。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截断了我的沉思,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人们都奔向同一个地方,我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人群涌过去。
一个女子倒在血泊中。我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忍心再看。那副画面却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她像一只折翅的蝴蝶,以一种绝美的姿势扑倒在地上,面部朝下,那流出来的血成了她身上红色的点缀。
不一会警车、救护车来了。当她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我呆住了,她与我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原来,她便是我,我便是她。
我飘荡在空中,跟随救护车去了医院。不一会儿,我看到我的父母、家明匆匆赶来。他们面色悲戚,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哀伤。母亲哭红了眼,仿佛随时都能昏过去。父亲一边安慰她,一边焦急地守望着抢救室的门,那里盛载着他的全部希望。
我的家明六神无主地蹲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间。因为恐惧,他的身体像筛糠似地不住地抖动着。我也蹲下来,试图给他一个拥抱,却发现我的身体直接穿过他的身体。我的心像是被刀割似的,想了许久,我才明白那种感觉叫心痛。
我也终于发现,我不再是我,我只是我的灵魂。在行动上我无能为力,思维上我却变得更加敏感,能感受到亲人的磁场,读懂他们的所思所想。
我与他们呆在一起,幻想在某一个瞬间,医生会来告诉他们:人抢救过来了,生命已无大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是希望,每一秒却也是绝望。终于,手术室的灯熄灭了,门开了。
父母与家明满怀希冀地围上去,医生无奈地看了看他们,摇了摇头:“请节哀顺便。”声音职业化得低沉。
闻听此言,母亲发出悲恸欲绝的哭声,父亲无声地哭泣着。我的家明,却像灵魂出窍,呆呆地,一动也不动。老泪纵横的父亲担心地看着他,轻轻推了他一把:“家明……”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毫无知觉的我的身体躺在手术床上,被推了出来,他才像疯了一样冲上前去,绝望地喊道:“安然……”
他哽咽着,一刻不停地对着我毫不知觉的身体呼喊着,声泪俱下。无论他再怎么悲伤,我都无法再回应他。如果我还活着,这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可是现在,这简单的事却变成了奢侈、遥不可及的梦想。曾经,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们选择沉默、冷漠相向。此刻,我多么希望,我们从来没有生离,只有死别。
从我失去意识到我死亡,正好一小时零三分一十四秒,死亡来得猝不及防。在这个尾夏的黄昏,夕阳依旧在,晚霞初升,人声喧嚣。而我,再也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看着明天的太阳升起、落下。
我看着我的至亲们,每一个人都因为我的离世沉浸在无边的悲痛中。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已死。就算是这样,我也要守在他们身边,能与他们多呆一秒是一秒。
二 家明的悲伤逆流成河
从医生宣告我死亡开始,家明一直魂不守舍。交警经过调查认定,车祸造成了我的死亡。责任却不全在司机。因为我在过马路的时候走神了,没有看到红灯已经亮了。司机一个劲地按喇叭,我也没能听到。交警把事故双方召集到一起,建议双方协商解决。
家明看着肇事司机,怒火把他淹没。眼前的人是他的仇人,是他害死了他的安然。他像一头猛兽一样扑上去,对着司机又捶又擂,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把安然还给我,还我安然……”
司机被这一幕惊呆了,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交警上前拉开家明,调节被迫中断。
家明回到家里,家里正在布置灵堂,准备我的丧事。家明看着灵堂前摆放我的黑白照片,我还在笑吟吟地看着他,他想起了我们曾经的美好,眼里不可抑制地盛满泪水与无尽的悲伤。也许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我跟他,我们已经阴阳两隔。
人们看着家明眼里的哀伤,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有人善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他破碎的心。
我紧紧地跟着茫然的家明,片刻不离,去他所去的任何地方。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最后的时光我要与家明在一起。
家明似乎不愿意相信,我已经离他而去。他环顾着我们的家,看着整洁的房间遗留着我的痕迹,用力地嗅着屋里我残留的气息,仿佛我还在这里,从来不曾离开。
他喃喃地念叨着:“安然……”泪水再一次像打开了的水龙头,止也止不住。家明绝望地掩住脸,肩膀不停地抽动着。我却只能无措地站在他的身边,什么也做不了。
三 每一天都是在走向告别
家明独自哭泣了一会儿,我只能无能为力地靠着他,明知他感觉不到。我心中有一个声音一遍遍地说,家明振作起来。我多么希望他能接收到我给他的力量。
有人走进来,提醒家明,要他把我的遗物整理好,不要的东西,等下殡的时候一起烧掉。
家明眼里含着热泪,开始整理属于我的东西。
他打开大衣柜,我为数不多的衣物在大衣柜里,按季节挂得整整齐齐。另一半挂的是他的衣服。他颤抖着手,像拿起一件珍宝一样,拿起我的一件天蓝色毛衣。他把脸埋在毛衣上面,百般抑制却还是小声哭了出来。
哭了一回儿,他把这件天蓝色的毛衣与他的一件黑色保暖外衣放在一起,把两个毛衣袖细心地放在他保暖外衣的两个口袋里。就像我在天冷的时候,总喜欢把自己的两只手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那样,他用温暖的体温,一直环抱着我。
他不厌其烦地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取下来,与他的衣服搭在一起,每两件都像是我们在一起,他抱着我。大衣柜里很快有了数个他,也有数个我,所有的我们都亲密地抱在一起,好像从不曾疏离。
我伏在他的背后,很想哭,却早已经忘了如何哭。原来灵魂不会哭泣。
做完这一切,家明呆呆地望着那些亲密的我们,脸上仿佛浮过一丝欣慰。下一刻,想起我已不在,他潸然泪下。这一天,他实在是流了太多的泪。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家明流过一滴泪。
砰的一声,大衣柜门重重地关上了。那样亲密的我们从此不会再有。
家明又拉开我们的抽屉,把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我们的结婚相册。他一页一页地翻看。风华正茂的我们,一脸幸福,更多的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家明不喜欢照相。后来,就算是我求他,我们也没再在一起照过相。我只得打消了我们每年都照一张照片的愿望。
两套房子的不动产证,都写着家明的名字。原来,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分开。我的,就是他的;他的,也是他的。
两张银行卡,一张是他的名字,一张是我的名字。密码之前就告诉过他,是他的生日。
家明木然地着到这一切,泪如雨下。最下面是一张对折的白纸。
他拿起来,打开。却是我之前写给他的一封信。
家明: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真的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看到这封信。我多么希望我能一直照顾你,我们一起慢慢变老。当然,像我们无数次开玩笑说过的那样,谁离开谁,都能活得很好。
你不要伤心,生命无常。我怕我来不及最后跟你道别,所以,我提前跟你道别。
结婚十六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们相濡以沫,互相扶持,一起经历过人生每一次重大坎坷。直到现在,你有了自己的事业,我也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前一段时间,你突然对我态度大变,让我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错。我审视过自己,没有。幸好现在是夏季,你的冷若冰霜,让我足以对抗这个夏季的所有炎热。
有什么事情你都喜欢放在心里,这样不好,容易憋出病来。你不要所有的事情,都自己去承担。其实,我愿意跟你一起分担。
两张银行卡,我的那张,是之前我们说好的,我们每个月给双方父母存的养老基金。从最开始的每月一百元,到现在每月一千元,钱虽不多,却雷打不动。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也没动过里面的钱。
你的那张,是我们的全部储蓄。以前,每当我动了离婚念头,我总会想离了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我要把房子留给你,让你再找个人照顾你。要是你知道了,你一定会说我怎么总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我已经不在,但是我对你的爱,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已经变成永恒。所以,你要好好活着。找一个你爱她她也爱你的人,你们一起度过余生。之前我说过,你找的人要比我优秀,这话不算数了。我又耍赖了,哈哈。
家明,不管我是因为何种意外死亡,不要追究别人的责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易。我只是藉由他人的手离开。这是我的命,不要怨恨他人。你一直是善良的人。
每个人都会死亡,我只是先走。不要伤心,喜欢看你的笑。
纸短情长。吾爱家明,好好活着。
安然
前一段时间在我与家明最疏离的时候,我有数次想与家明推心置腹地把话谈开,家明却一直躲着我。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我心生烦闷,就写下这些奇怪的话,没想到,却无意之中,成为我的绝笔。
原来,我们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在走向告别。
家明抱着信,泪水簌簌落下,打湿了纸上的字,每个字都溶进了他的心里,在心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印痕。
四 红尘往事,皆成过眼云烟
家明出具了谅解协议,我的事情交警队那边结案。那个司机只是受到了拘留处分。家明没有接受他们的经济补偿。他说:“不管多少钱,都换不回安然。”
今天是我下葬的日子。家明知道我一向喜欢安静,没有雇吹手,没有大操大办。他不想把我的后事办成一场滑稽的闹剧。我的骨灰,他也遵照我生前的意思,撒向大海。一阵冷风吹过,我的骨灰已然消散。
尘归尘,路归路,世上走一遭,到头来什么都不曾留下。生前种种计较,到头来一切成空。
我已经越来越难接收到家明发出的讯息。我知道,我到了离开的时间了。
我平淡地接受了我的死亡。因为我相信,生命的消失与死亡,与生老病一样平常,我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家明,这一世我们相遇,我们爱过,恨过,有欢笑,有泪水。下一世,我们不要再见。
自从我踏入死亡这扇门,红尘就再与我无缘。
一切,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