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列夫·托尔斯泰的这句话，在遭遇苦难的时候想起，别有一种尖锐的冷峻和深厚的同情。
一
当我把刚刚一岁的儿子托付给一位亲戚，匆匆忙忙地赶到北京301医院的时候，老樊伯伯把我挡在医院门口，沉吟良久，才对我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你妈妈得的不是脑膜炎，是——脑膜癌。”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眼泪已经自己涌出来，一股一股，不可遏止。
那年，我22岁。弟弟妹妹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
在这以前，爸爸是一个部门的领导，妈妈是一个学校的教师，虽然我们没有享受过什么荣华富贵，但也是衣食无忧的小康之家。妈妈的病突如其来，家里一下子变得兵荒马乱。
不敢哭，怕被妈妈发现。也没有时间哭，要给妈妈做流食，翻身，擦洗，还要拖着刚刚学走路的孩子，每天都精疲力尽。寒冬腊月，热水烧不及，洗衣服的水真是冰啊，有凛冽的寒意渗入骨髓。妈妈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着种种生理、心理上的痛，直至最后一刻，才不得不嘱咐：“这病是好不了了。你们自己管好自己，我是管不了了。”
从此，我们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爸爸为了照顾弟弟妹妹，申请了提前退休。等他们上学离家，又跑去养鸡，为的是早点还上妈妈治病的费用。鲁迅先生曾说：“有谁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是的，我们也是从此以后，知道了热情和笑脸不是理所当然，知道了什么是世态人情。爸爸说：“你妈不在了，等于咱家的天塌了。你们好好学习、工作，也许十年八年以后才能重新撑起来，一定要走正道。”这份信念，也是我们唯一的依靠和仰仗。
二
当我慢慢在失母的悲痛中平复，以为可以宁静平安地生活时，却有法官找到了家里。
原来，老公背着我给他的同学做担保，结果他同学的生意失败还不上钱，他就成了被告。生平第一次和法院打交道，而且被起诉的不是小数目，我又气又急。办案的法官气势汹汹地说，再不还清，就要拘留人。我本来不懂法院办案的程序，但他们的态度和做法激起了我的气愤。一遍一遍研究起诉书，一遍一遍咨询相关人士，终于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放贷的人早在三年多前，就扣押了贷款人的货物，还向老公要了5000元，说定从此两清。这一次起诉，是因为觉得扣押的货物不好出售，又想要现金，而受理此案的法官正好是他们的亲戚。心里有了底，三天后法官再次上门，我们不再慌乱，从还款协议、货物扣押到诉讼时效，逐条给以答复和反驳，最后，对方悻悻而无奈地撤诉。
虽然没有什么损失，但这件事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深刻的教训。无权无势的小人物，看似光鲜的生活禁不起风吹草动，常常，在丝毫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推下悬崖，任你怎样哭喊挣扎，也没有人能帮得了你，只有硬着头皮，在变幻莫测的长路上，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艰难而辛苦地走下去。
三
贫贱夫妻百事衰。
结婚以前，没有吃过没钱的苦，也不知道贫穷究竟意味着什么。父母给的教育是“好男不在家当，好女不在陪嫁”。结婚以后才知道，你可以不和人家争，但不等于人家不和你争。为了改变困窘的生活，我们求爷爷告奶奶，想方设法筹钱买了一辆二手客车。那时，我们县城和乡村之间跑的大部分还是三轮车，所以生意还好，借的钱也很快还上了。看到我们挣了点钱，家里的几个兄弟坐不住了，有的说，他们几个早早停学给家里挣钱，而老公一直上到大学花了家里的钱，应该给他们补偿。有的说，公公把自己“天天吃肉，赶死都吃不完”的私房钱偷偷给了我们。有的说，你反正要雇司机，为什么不用自己兄弟。隔三差五，寻个由头，闹上一番。
老公不堪其扰，却也同情他的几个兄弟，以为他们闹来闹去无非是想挣钱。于是，咬咬牙，贷款买了两辆新车交给他几个兄弟，说好挣了钱先还贷款，余下的钱再分成。结果两三个月之后，兄弟们就开始找各种借口拖延，有的干脆就不还贷款了。苦撑一年，我们想了无数个办法，吵了无数次架，甚至闹到了要离婚的地步。最后，是他的舅舅看不过，把老公叫去说了一顿，他才下决心把车卖了还贷。很久后他才说，之所以下决心卖车，是因为舅舅告诉他：你贷款买车让人家跑，人家挣了钱在外面放高息呢。你就是撑死也撑不下去。
我们不怕贫穷，不怕吃苦，也不怕吃亏，但我们怕贪心呀。那是传说中的怪兽饕餮，有无底洞一样的胃口，我们自以为的善良、宽容、忍让，在它们眼里，俨然肥美可餐的下酒菜。除了逃离，我们束手无策。唯一的安慰，是我们曾经用心给过自己也给过别人向善的机会。
四
因为不是公务员编制，尽管我干得比别人多，比别人好，但到了升职加薪的时候，总是被撇到一边。我加班吃着泡面的时候，人家在健身房挥汗如雨；我为几百块钱的衣服纠结不下的时候，人家在秀耀眼的钻戒；我为房贷灰头土脸，人家晒出国游笑靥如花。所以憋了一肚子气，不由得为了一点小事数落老公、迁怒孩子。
压力如山，焦虑难安，这曾经是我的常态。直到大病一场才恍然大悟：生活往往是势利的，它不会心平气和地与你讲道理，也不会悲天悯人地宽容呵护你，相反，趁你不备，将你打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才是它的乐趣。与其抱怨哀叹、求饶祈祷，不如趁早动手斩断乱麻，擦干眼泪主动出击。只有你能稳得住，能在它数到10以前重新站起来，才有资格与它讲和。
于是，别人闲聊的时候，逛街的时候，对工作推三诿四的时候，都是我学习的时候。没有老师，我就利用各种网络平台，自我培养，自我训练，并由此结识了天南海北的同好。当我终于可以凭工作成绩而不是身份立足的时候，爸爸高兴地说：“我这几个孩子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但比他们那些娃强多哩，我走到哪里都自豪得很。”
在父母眼里，总是自己的孩子好。我们不过是在生活留下的千疮百孔上，用鲜花打上了补丁——虽然还是补丁，但有了花朵的芳香和生气，毕竟与以前有了一点儿不同，这点不同就是希望和坚持，就是在极寒的时节，仍能望见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