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天气一直冰冷冷阴沉沉的。都说开春了的土地留不住雪,可一直到人们急慌慌的过完年懒洋洋的扛着锹去田里,都会看到水沟旁的枯草上田边的低洼处,还残存着许多的雪渣和薄冰。只不过是白朦朦的残雪下面,许多黄绿色的小草己小小心心的探出头来。
生产队已经断断续续出了几天工了。
这天,女人们聚在一起,一家挨一家用钉耙铲灰粪。铲松后扒成堆,往箢箕里箩筐里上,男人们则一担担的往田里挑。田里留有几个穿水靴的人,他们就负责把运来的肥料扒开铺平,均匀的分布在田拢上,然后用队里唯一的一头耕牛耙肥犁田!
秋米一家说走就走了,桃儿妈仿佛还在梦中。这些日子,她的头发已经脫落得只剩下一小撮,像老鼠尾巴一样又细又长,她将这一把头发用一根布带子胡乱的挽在脑壳后头。前面稀稀薄薄的几根根或长或短的搭毛(流海),在她弯腰铲粪土的时候,搭拉在她的皱巴巴的额头和瘦削的脸庞上,正好掩盖了她的悲戚和愁苦!
她不想说话,可有人偏偏找到她头上问:“幺婶娘,您家好狠心噢!人家五儿做这么大的屋,才住了一年就被你们赶到湖那边去了。湖里鬼不生蛋,回趟倒口湾得等半天船!连落翠都跑回来了,您怎么想起把秋米一家赶回裴家台的?……”
说话是大林的老婆开春,她平时无口无嘴的从不在女人堆里扯是非,今儿这番话她好像憋了很久似的。
“我看这得怪裴五儿!五儿这个闷葫芦,来了一年就把秋米叼走了,这真是闷头鸡子啄百米,古人没说错的!”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接话说。
张麻大己经发热脱下棉袄了,她直起腰来打圆场:“人家五儿上头几个哥哥姐姐,疼他疼得不得了。他叔公还是大队副书队,秋米回到裴家台就是去享福的,……”说完,她支走几个女人要她们到下一家的灰粪堆去,这里只留下她和桃儿妈。
张麻大说朱三养前天专门去她家了。那接生婆说朱家垱朱队长的老三看中了彭三秀,她恳求张麻大做女方的媒人。
“她幺婶娘,我猜到你的心里去,三秀又要放在家里做女婿,对不对?……哈哈,我一说三秀在家里招女婿,朱三养水都沒喝一口,拍拍屁股就悻悻的走了。”
桃儿妈低眉顺眼一脸苦笑:“娃他爹没跟我说,他这些天酒都吞不下喉……”
张麻大很理解的叹口气又点点头:“她爹心里像辣椒搅的疼呵!你以为他舍得五儿秋米走啊!”
三秀正好挑着一对空筐子晃荡过来,她用袖子擦一擦脸,朝张麻大撇撇嘴:“你们又在念叨我姐吧?”
自从姐姐离开后,爹妈就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还有桃儿,她这才多大呀?她却像大人一样伤心难过哭了一场又一场!前几天,哥叫他侄儿把桃儿接到裴家台去玩几了,家里这才清静几天。
三秀过了十七吃十八岁的饭了。姐这一走,她心里好比压了一个磨盘:爹走到哪都耷拉着个脑壳愁苦着脸!
倒口湾的人在他面前就知冷知热地安慰:”幺爹你不简单;你也是为娃儿们好!不要难过,他们回去总比这里强!”可转身几个人就挤眉弄眼话就变得不那么好听了:“哦哟!我都说他彭老幺招得起女婿呢!才一年多狐狸尾巴就露出来,原来是为了五儿给他家做房子!”
“按你这个讲法,当初老六就该问老幺有什么条件的。唉!白白的把个标致姑儿给湖里的男人娶走了!”有人还是替翘巴子惋惜,说起五儿来更是忿忿不平:“他死了老婆娃儿,阎王爷一巴掌差点拍死他。没想到他时来运转,反在倒口湾拣了个大便宜”
“是啊,翘巴子这辈子死在彭老幺手上了!”
“看他家今年上堤怎么办?”有人更实际些,想到冬天里去了!
三秀看见他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就知道他们嘴里没好话。姐姐一家走了后,她睡在姐的大床上想来想去想了几个半夜,终于想明白了:哥在倒口湾忍的气太多了,干的活太重了,爹怕时间长了压跨了他!他跨了,这个家怎么办?姐怎么办?爹要他们走,是真心把哥当儿子看!
可姐一家这么一走,家里日子怎么过?奇怪!我都十八岁了,怎么没媒婆来给我提亲啊?我是没姐长的好看,但我也不丑啊!不就是嘴巴厉害了一点吗?她想起人们送给她嘴巴的光荣称号:钉耙,镰刀,蚂蝗。钉耙是狠,准,镰刀是锋利,不饶人,蚂蝗是听不得水响,叮住你了猛地吸住不松口……三秀睡在姐的大床上东想想西想想,想着想着,她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
有一天吃过晚饭,三秀看天气还早,她换了件干净衣服洗一把脸,经过朱家垱往宋家沟走。离宋家沟近了时,她心里有点慌腿子有点沉。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你这不是“明知村有狗,偏往狗村行吗?”
可村里头静悄悄的没有狗叫,没有狗叫到哪去碰宋水远?三秀有些失望,要是那条花母狗“嗷,嗷嗷”的追着她叫起来该有多好呀!三秀不紧不慢的往前走,她心想再走一会就掉头回家吧!今天算白来了!
突然她感觉后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就像是条狗闷声不响的追过来的样子!三秀想起宋水远说的话:“咬人的狗不露齿!”这畜牲一定是悄悄的跟踪而来,然后扑上来就咬!
三秀背心里冒起冷汗,她不敢回头,紧跑几步。那“狗”带着一阵冷嗖嗖的寒风扑向她的后肩!三秀的喉咙发干两眼一抹黑,她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来:“宋水远……救我!”
狗爪好大,它冲三秀的眼睛而来。不,那分明是一双人手!三秀的眼晴被十个指头蒙住,一个男人的轻柔顽皮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来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三秀回头时惊恐万状,她猛的甩掉水远的手,嘟噜着嘴骂道:“你个坏东西,把老子魂都吓掉了!”水远一点都不生气,他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去,蹲在地上还笑得像一条抖雨的狗!
“你去哪?来找我的吧!我刚要去拉屎,看一个女的像特务一样东张西望!嘻嘻!”
“鬼才找你!你不声不响的扑上来,跟咬人的狗一样!你才是狗特务!”
“你去干什么?……这么晚了不是来找我的才怪!”
三秀当然死不承认是来找水远的,水远却说前几天他去倒口湾走了一圈。想进屋找她又不敢:“你姐真的跟她男人走了呵?你爹脸黑沉沉的在门口给锄头打锲子!”
他们又斗了一会嘴,水远告诉三秀,那条母狗过年前突然不见了。估计是去年过年就被人装肚子里变一坨狗屎屙出来了!
那天晚上,水远把三秀送回倒口湾,分手的时候他说“你招女婿的话就招我,三秀!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还过两年都找不到媳妇!没钱做房子呀,我大嫂好扎干(厉害)”
从宋家沟回来的第三天晚上,天刚抺黑儿,三秀推开了麻大姐的门。麻大已爬到床上捂到被窝里了,三秀脱下鞋,把她的小女儿紫荷往里挤一挤,就把两条腿伸进热乎乎的被窝里去。
三秀是来请张麻大为她说媒的,她看中了宋家沟的宋水远,她要招他来做上门女婿。麻大很吃惊“宋水远?就是三宝子?他妈一条腿肿了好多年的”
三秀“嗯”一声,说是给血吸虫祸害的,我原来读书天天往他门口过,看见过他妈那条腿子又粗又亮,还流黄血水呢!
“你怎么喜欢他儿子的,好像…好像给老的惯得不怎么……醒事。这也难怪,幺儿幺女心肝系哩!”
三秀不说话,她怎么看上宋水远的?她自已也不知道,是小时候坐在一张课桌上为一只铅笔打架时,他装着打输了闭着眼睛喊饶命?还是她去年上堤时被恶狗攻击,他提着裤子从茅坑里探出头嘻嘻的笑,还是这一次他坦诚的说他来找过她?
三秀忘不了他用手指着她脸上的几颗麻子,说我二十岁了没人给我做媒你找到男人没?她更忘不了宋水远把嘴伸到她耳边,如此这般的告诉他要沉着冷静好好的整治一下那些打了你哥的狗日的!他呼出的热气像温暖的手指拨动了她心中沉睡的琴弦……
张麻大很乐意去做这个媒人,可是朱拐子那边怎么交待?他家老三也是个好娃儿,他母亲得了“母猪疯”,一年要发几次病。朱拐子曾告诉她说就只有这个儿子对母亲轻言温软,照顾周到。
想起朱拐子,麻大心里就有了几分暖和。拐子他是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好男人,她跟他暗地里裹一床被窝有些年头了。紫荷半岁时,她爹得肺结核撒手走了,麻大那年才三十五岁,像四月的桃花一样开得正艳呢!.……可今年这个死鬼还没露脸面呢,莫不是他半夜里摸错门了?他女人发病还早啊,不是要等到油菜花儿黄吗?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疼你,惦记你,巴心巴肝黏着你,这才有活头才有奔头!张麻大懂得三秀的心,他们俩个肯定是早就对上眼了,叫什么……紫荷说书上写的有,叫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才能爱得骨头里去,爱得神魂儿麻舒舒的,张麻大越想越兴奋,明天她就抽空去宋家沟子提亲去……本以为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踏实的,哪知劳累了一天,身子骨酸酸软软的,她摊开身子,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紫荷在她妈脚头让鼾声弄醒了,她翻个身,小声嘟囔道“我明天才不给你捂脚呢!”
谁也不知道,一个时辰前,朱队长戴着棉达子帽,用衣领捂住脸从门口经过。他想见麻大一面,告诉她公社革委会李主任找他谈话要调他去大队当书记了!可张麻大房里灯火通明,听声音至少有两三个人在说笑呢!朱队长轻轻咳嗽两声,悄悄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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