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钢琴与小提琴的邂逅
池鹤佳一交班后就背起了小提琴,急匆匆赶到了今晚婚礼的现场,从包里掏出高跟鞋,又换上了紫色礼服裙,把头发匆匆随手盘成一个古典的发型,然后站到迎宾区,拿出小提琴,调了音开始演奏。
这是一场在户外举办的草地婚礼,青翠的草地上用鲜花摆出了新郎和新娘名字首字母的拼音,婚庆很贴心地做了一个典雅别致的鲜花拱门,现场布置也是当下流行的森系,清新简洁。
池鹤佳是被朋友拜托帮忙来婚礼演奏小提琴的,这是她朋友姐姐的婚礼,她乐得帮忙,外加还能小赚一笔外快,她只要有空,对这样的工作是十分欢迎的,她太需要攒钱了。
在她的身前,还摆着一架平台钢琴,除了小提琴手,婚礼还邀请了一位钢琴手,除了小提琴独奏外,还会有钢琴独奏,这样交替演奏,两个演奏者都不会太累,音乐的风格和内容也能更丰富些。可惜这位钢琴手显然并不守时,池鹤佳已经演奏完四支曲子,还没见到他的人影。
池鹤佳并没有多少表演的经验,但是只要她的琴弓一触碰小提琴的琴弦,她的内心就能神奇地平静下来,婚礼现场有些嘈杂,偶尔也有不少异性的眼睛盯在她的脸上,但她只是几乎有些忘我地沉浸在旋律里,《沉思》是她很喜欢的曲子,也是她最近每天都会练习的曲子,这首曲子技术难度不算太高,但是音乐难度却很高,她必须十分投入,才能演奏出让自己满意的音乐,她从不会因为这并不是正式的演出就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一曲终了,她才觉得紧绷的情绪稍有松懈。
“最后一段错了一个音。”
就在池鹤佳准备调整动作进行下一支曲子演奏的时候,她听到一个男人清冷的声音,她有些慌乱地抬头,看到了说话的人,那是一个身材颀长挺拔的男人,身上一丝不苟的西装让他整个人显得严谨而克制,浑身的冷色调让他的那种英俊多了一种冷淡和生人勿近的疏离,隐隐的却又带了点危险。如果一般男人拥有他这样的长相,眉眼间多半是会有些骄傲的,但是眼前的人不同,他的穿着打扮和气质都仿佛反而想尽可能遮掩自己容貌给他人带来的冲击,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别人把目光关注到除了他脸的其他地方。比起夸奖他的脸,大概让人更想夸奖他的气质,他有一种让池鹤佳有好感的斯文和内敛。
然后这个男人看了池鹤佳一眼,又加了一句:“还有,左手的揉弦太快了。”
被这样长相的男人盯着本来已经足够让人有心理压力,更何况是被他指出自己演奏中的纰漏了。
池鹤佳垂下睫毛,既有些羞愧又有些尴尬,她看起来像是作弊被当场抓获的小孩一般有些无所适从,她本以为没有人在认真听她拉琴的,却没想到被人当场指出了自己演奏里拼命想掩盖的缺点。
“对不起,我,我其实也意识到自己拉错了一个音……我左手揉弦一直太快了,我知道这一段里要放慢频率,但我一紧张就会忘记,老是改不掉。”她拿着小提琴,下意识地便开始弯腰道歉,慌乱间那草草盘起的头发也似乎和她开玩笑般,在她弯腰的动作下,大概是皮筋断裂,她的一头长发便随着弯腰的幅度唰得倾泻而下,加上静电反应,那一头黑亮的长发,毛毛躁躁地炸开来,有些又被晚风一吹,糊到了她的脸上,不用想,池鹤佳都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狼狈极了,她有些手忙脚乱地拨开头发,颇为尴尬地准备开始下一支曲子,然而阵阵调皮的晚风似乎和她过不去,她刚拿起小提琴,那些长发便干扰似地飘到了她的琴弦上,池鹤佳不得不继续撩开头发。
这么尴尬的场面,对面那个男人倒笑了,这个笑很淡,淡到如果池鹤佳不努力捕捉,都仿佛无法感受到一般,然而他笑了,她才发现这个男人笑的时候,是极好看的,他有两个酒窝,这么清浅的笑容就已经足够让它们调皮地露了出来,冲淡了他身上原本那股生冷。
池鹤佳看着他从西装左胸上端的插袋里抽出手巾,然后把那块淡蓝色的精致手帕递给了自己。
“用这个吧。”
“谢谢!”池鹤佳感激地接过手帕,她轻轻放下小提琴,然后展开手帕,熟练地在自己那一头长发尾端扎了个小小的蝴蝶结。之后,她重新架起了小提琴。
“你有什么想听的曲子吗?”她朝对方笑了笑,然后加了一句,“当然风格必须是适合婚礼的那种。”
“莫扎特吧。”对方笑笑,“我喜欢莫扎特。”
池鹤佳点了点头,便拿起琴开始演奏起来,她选择了莫扎特的小提琴奏鸣曲,虽然更完美的版本是钢琴与小提琴一同演奏,但谁叫那个不靠谱的钢琴演奏者迟迟未现身,池鹤佳便只能自己单独演绎这支小提琴奏鸣曲了。
她一演奏起来,就不再注意那位点歌者了,完全沉浸在音乐里,直到一个钢琴的声音巧妙地加入了她的演奏,这声音是那么恰到好处,一点也不突兀,音色沉着、丰富,终于让这支小提琴奏鸣曲更为绚烂起来。
池鹤佳从没有听过这样的莫扎特,高超的技巧和智慧是那么完美的契合在一起,以至于她觉得以往曾经一起合作过的钢琴演奏者对比之下风格都变得或矫揉造作或老旧陈腐,这位姗姗来迟的钢琴家,节奏是那么堂皇神圣,充满了生命。
池鹤佳终于忍不住循着他的音乐看去。在她目光的尽头,她终于看到了那位钢琴家,此刻正值一曲将要终了,他也抬起头,眼光轻轻地扫过她,那样漫不经心,手指却不遗余力地在黑白的琴键上潇洒游走。
竟然就是刚才那位点歌的男人!
池鹤佳说不上为什么,她有些惊喜,同时心下也有些了然,难怪他喜欢莫扎特,因为他能把莫扎特演绎得这么美好。这一刻,她突然完全原谅了他的迟到。美好的东西永远是值得等待的。
婚礼现场的来宾更多了起来,她没有时间和他搭话,两个人只是默契地继续搭配着演奏,对方显然也知道自己迟到之前池鹤佳大约已经独自演奏了很久,接下来,他选择了一支钢琴独奏,留出时间给池鹤佳休息。
一曲接着一曲,钢琴独奏完了,是小提琴独奏,然后便是一支合奏,如此循环,一场婚礼下来,池鹤佳竟然有一种越拉越精神的错觉,遇到好的搭档,音乐永远能换发新的生机。她一边演奏,一边不自觉望向那位钢琴搭档,偶尔他抬头,她便朝他笑起来。池鹤佳初中才开始学习小提琴,算是个半路出家,因而遇到更为专业的音乐家,都忍不住充满了崇拜和仰慕。
对方倒是一直淡淡的,池鹤佳朝他笑了那么多次,他只回了一个礼节的笑。
切换乐曲的间歇,他抬头朝池鹤佳看了一眼:“你先去休息吧,我迟到了,你之前独奏很多了,下面都是我的独奏部分。”
池鹤佳虽然有些意犹未尽,但确实出来的匆忙,演奏了几个小时,她还没吃东西,此刻胃也有些微微痛起来。
“你吃过了吗?”
“恩。”
“你不会是因为吃饭所以迟到的吧?”
乐曲进行到激越的部分,柯释来不及解释,他低下头,手指快速略过黑白键。他其实根本也没有吃过,这是与他同在A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的泌尿外科医生唐诚的婚礼,他被邀请来参加婚礼,唐诚和他关系不错,他请的钢琴演奏者临时出了意外来不了,柯释便帮忙补了这个缺。
唐诚的老家在靠近A市的临市B市,因而今天的婚礼场地也便定在B市。柯释本来是不会迟到的,他有一台心脏搭桥手术中午开始,按照病人的情况,这场心脏搭桥手术四个小时左右就能完成,完全能赶上婚礼,然而在给手术病人关胸骨的时候,病人的血压突然急速下跌,柯释不得不再次紧急打开胸骨,直接进行心脏按压,直到病人的心跳和血压都逐步回升。情况一度凶险,好在最后手术结果还是顺利的,但柯释并没有马上离开,心脏手术和别的手术不同,刚做完手术的时候病人的生命体征都尚未完全平稳,开心手术后也会有潜在的术后并发症,柯释每次都会在手术后等上个把小时,直到确保病人生命体征完全平稳才会离开。这一等,就直接迟到了。
幸好他到的时候,小提琴手已经力缆狂澜一个人撑起了演奏。演奏小提琴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紫色的礼服,柯释本只是准备瞥一眼,然而这一眼下去,他竟然没忍住,又瞥了第二眼、第三眼,他心中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悸动,这位年轻的小提琴手身材修长,眼神明亮、双颊带着玫瑰般的光泽,五官的每一个细节,都仿佛带了缠绵的韵味,她有一张非常美丽的脸庞,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貌呢?即便她没有小提琴这种古典乐器的衬托,穿着普通走在街上,人们大概也会忍不住盯着她的脸。那么年轻,那么充满生机,那么光彩照人。
柯释走进婚礼场地的时候,她正在演奏法国作曲家马斯奈的《沉思》,这是一首小提琴冥想曲,旋律优美宁静,典雅却也耐人寻味,因而常常被作为婚礼小提琴独奏曲演奏,而柯释对这首曲子太熟悉了,每当他觉得困惑痛苦时,他都会聆听《沉思》,闭上眼睛,仿佛就能拨开愁丝,让心慢慢得到平静。
他有些惊讶,这位年轻的提琴手,虽然算不上有多么出彩的技巧,但对音乐里的感情把握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柯释很少见过有人能把《深思》中那种祥和安静的气氛这样完美的表现出来,就如一个虔诚的教徒手捧圣经向她的神祈祷。
现在这位小提琴手正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
“池鹤佳!”
就在他准备和她解释自己并不是因为吃饭迟到时,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池鹤佳。
这个名字……他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从来没有过的,他把莫扎特竟然弹错了一个音。
“池鹤佳!你别光顾着拉,拉完也来吃点东西啊!”说话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女孩,柯释依稀记得,那是新娘的妹妹。
柯释几乎必须努力克制,才能抑制住浑身的颤抖,他的脸色苍白,循着声音望去,刚才那个还和他讲过话的小提琴手,收起了琴,她的脸上还带着一如刚才的玫瑰色,眼睛明亮而没有任何阴霾。
“喂喂,你怎么说话的啦,有歧义啊,什么叫拉完了再吃点东西啊,听起来怪怪的,别人乍一听还以为我刚才是在厕所里拉肚子呢!”
“哈哈哈哈,你知道我说的是拉小提琴的拉啦。快过来,这边我给你特意留了一份,还贴上了‘池鹤佳专用’的标签,怕别的客人吃光了你什么也吃不到。”
柯释几乎是死死盯着那个年轻的小提琴手,他坐在钢琴前心不在焉,看着她收拾了小提琴,朝着他笑意盈盈挥了挥手,然后欢乐地跟着她的朋友一起走到餐桌上专门留下的一小块区域,那上面果然如她的朋友所言贴着一张纸条,柯释看着那上面“池鹤佳”三个字,如坠冰窖,而池鹤佳却毫无察觉,她正在自助餐桌上风卷残云,她的脸上一直带着生动的微笑,她的情绪看起来好极了,她的胃口也和她的情绪一样好,柯释看着她胡乱地往嘴里塞着寿司卷,眼睛都因为满足的笑意而变成了弯弯的月牙。
池鹤佳……原来她是池鹤佳……
柯释曾经查过,全国一共只有十二个人叫池鹤佳,其中八个是男性,还有三个女性年龄不是太小就是太老,符合他要找的人,只有那一个——眼前这一个。
柯释觉得自己内心复杂的情绪都要爆裂开来,他拼命克制住自己,才终于把手上这支曲子演奏完毕。
一曲完毕,他无法再弹奏,只是径直走出了婚礼现场,他不得不拼命深呼吸,才能让情绪平复下来。
等池鹤佳吃了一圈回来,想把手帕还给那位钢琴演奏者的时候,才有些失落地发现对方竟然已经走了。
她有些失望:“呀,真想问他要个电话号码。”
就在池鹤佳感慨的同时,柯释正跨上了从B市回A市的车,去年他从美国回国,以心外科青年专家被引进到A市第一人民医院,明早还有一台手术,随着列车高速的行驶,他闭上眼睛,决定把刚才一切都扔在B市。
然而到底是徒劳,努力了这么多年,他才发现面对过去,自己仍旧不堪一击。这个晚上,柯释又开始了睡眠障碍,以至于第二天早上,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医院。
早上七点,一杯浓咖啡后,他开始查房,查完房,改医嘱写病程,排好第二天的手术,八点半,他已经准备好进手术室。
这是一台瓣膜修补手术,手术顺利,三个小时后柯释就出了手术室,还赶上了吃午饭。今天大概运气好,只有这样一台手术,下午柯释拿到了之前收入院的一位患者的检查报告。
“风湿性心脏瓣膜病,还伴有心房纤颤,心脏的三尖瓣增厚钙化,需要置换。”
患者叫高远,才二十二岁,是个憨厚微胖的高大男人,陪他一同来看病的是他的女朋友,面对柯释的病症描述,两个人都显然一头雾水。
柯释很耐心,他拿出一张纸,给高远画了一颗心脏,又在左心房和右心房之间画了一扇小门:“人的心脏有四个瓣膜,就像是四扇守卫心脏的小门,一般人,可能会有一扇小门出现故障,这会导致心脏内血液流动出问题,我们医生就会给这些人更换新的门,你的情况复杂一点,这四扇小门里,三扇门出了问题,如果你同意手术的话,我要一次性为你更换三个瓣膜。”
高远有些不可置信:“怎么会?我是因为感冒咳嗽来的医院,怎么会是心脏有问题?我只是整夜咳嗽,好几个月了都好不了,睡觉时候踹不过气来啊。”
“你感冒有过黄色浓痰吗?”
高远点了点头:“那倒是有的,但感冒就会有痰啊。”
“感冒也是可能引起风湿性心脏病的,尤其是细菌性的感冒,如果不吃药硬扛,是有可能引发心脏感染的,黄色浓痰就是细菌性感冒的表现之一。”柯释笑了笑,“这样的情况,我会建议手术,但到底做不做手术,这个决定权最终在你自己手上,这里是术前告知书,你决定手术的话需要签字,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再问我。”
之后柯释又再次详细介绍了病人的病情和手术情况,再剩下的时间便留给患者自己决定了,柯释准备写完病程记录后离开。
高远和他的女朋友便在一边讨论,他女朋友也想起什么似的:“这么说起来我记得你六年前体检的时候,是有测出来心脏有杂音的,还有一次运动会,你还跑步以后突然差点晕倒,这大概和心脏也有关系?”
“我什么时候差点晕倒过?”
高远女朋友白了一眼高远:“你忘记了啊,我还记得很清楚呢!当时还是池鹤佳扶的你,你那时候二百三十斤,那么胖,她找了几个同学,一起把你连拖带拽送去的医务室,当时心跳不是都160了!池鹤佳都吓哭了。”
池鹤佳……柯释的头从病例上抬起来。
高远误以为自己和女友的吵闹打扰了柯释,推了推女友,有些不好意思:“你快别闹了,让医生见笑了。”他抓了抓头,“我和晓晓是青梅竹马从小学到高中都一个学校的,不过我初高中时候是个二百三十斤的胖子,后来为了追晓晓才减肥的,当然现在也算不上多瘦哈哈……”
“你认识池鹤佳?”
柯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约是缺乏睡眠导致他的自我控制力下降,在他还没细想之前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好在高远并没有什么心眼,他笑呵呵的:“认识啊,池鹤佳初高中都和我一个班的,初中时候我们还做过同桌。医生你也认识她啊?”
柯释笑笑:“只是听过她,朋友的朋友。”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随口编了个答案想赶紧囫囵带过,他近来对“池鹤佳”这个名字过于敏感了,谁知道人家谈的是不是那个池鹤佳。
高远提起池鹤佳,却有些感慨:“池鹤佳啊,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当年她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日子过得也挺难的,本来成绩很好,那之后一落千丈,人也沉闷了,高中毕业后我们也组织了好几次同学聚会,但没人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也没人能联系上她。”
“她有什么好和以前同学联系的?换我是她,我才不会去参加什么同学聚会,当初你们班其他人都是怎么排挤她的,连我在隔壁班都知道,这种同学有什么好值得聚的?”
家里出过那样事的池鹤佳……是那个池鹤佳吧……
柯释终于忍不住:“她被排挤过?”
晓晓点了点头:“对,她是文科班,班里都是女生,她那么漂亮成绩又好,很多男生喜欢她,这种很容易被其他女生视为眼中钉,当时她家里出了点事,她们班好几个女生开始排挤她,说她是杀人犯的小孩,也只有傻兮兮的高远当时没排挤过她了。”
高远憨厚地笑笑:“我不傻,我是觉得池鹤佳人挺好的啊。”
晓晓翻了个白眼:“你当时不跟着一起排挤孤立她,结果被你们班那几个女生一起排挤欺负了吧,我看你这么护着她,八成是那时候喜欢她吧?”
高远一脸无奈:“我发誓,我只喜欢你一个!”
柯释没有再听下去,他近乎有些落荒而逃地出了病房,心里十分后悔自己在高远的病房里多待了这么一会儿,他本来可以根本不用知道高远和池鹤佳的这些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他根本不应该去了解池鹤佳。他甚至有些盼着高远最终决定不进行手术赶紧出院,好让“池鹤佳”这个名字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然而在临下班前,他就收到了高远决定手术的签字书。
高远的手术就被安排在第三天,经过五个小时的手术,依靠体外循环,心脏停跳130分钟,柯释成功地为高远进行了三瓣膜置换手术。
柯释再去查房的时候,高远已经恢复正常起居了。
“柯医生!这次多亏你了!”
柯释朝他笑笑:“应该的。术后的注意事项,你要记清楚,还这么年轻,以后身体要好好调理了,病别拖着,就算是小感冒,也有可能拖成大病的。”
“好的好的!”高远的语气充满了感激,“我回去修养好后就继续锻炼好好减肥健身,争取练成柯医生你这样的身材。”
柯释想起了什么:“你以前有二百三十斤?”
高远点了点头:“是啊,我狂减了八十斤,现在一百五,按照我这个身高还是有点微胖,再继续锻炼锻炼就好了。”
面对柯释脸上的不可置信,高远有些得意,他拿出了手机:“你看,柯医生,这是我原来初高中的照片,再看看我现在,是不是完全是两个人。”
柯释扫过高远手机上那张像素一般的照片,在高远手指指着的地方,确实是一个胖子,还戴着眼镜,因为太胖,脸上的肉都堆了起来,把五官也挤压得完全看不清了,乍一看上去,除了胖之外,完全没有任何辨识度,厚厚的眼镜片更是雪上加霜遮盖了他脸上的神情。
高远有些得意:“我后来做了眼睛的激光手术,又减了肥,现在很多老同学见到我,根本认不出我,说完全是两个人。”
这是一张班级集体照,几乎是控制不住的,柯释在看完高远年少的模样后,就开始搜索另一张脸。他最终在照片前排的角落里找到了池鹤佳,更为年轻甚至脸上带着稚嫩的池鹤佳,但是她的长相和如今并没有大的变化,她在年少时候已经是一个五官鲜明精致又漂亮的女孩子了,只是她在照片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压抑。
高远收起了手机,柯释也回过神来,他低下头:“你以后减肥也要适度,从二百三十斤一下狂减八十斤,对心脏也可能造成负担和压力,运动过度甚至也会造成心性猝死。所以以后健身锻炼也要注意,要保护好心脏。”他以前收诊过参加不正规的减肥集训营,每天疯狂运动七八个小时减肥最终导致心肌炎的年轻人。
高远千恩万谢地应了。
走出高远的病房,柯释才仿佛透过气来。
“柯释!”他正准备走,便被后面林茹的声音给叫住了。
林茹的表情很明媚,即便作为一个神经内科女医生,平日里比一般女孩子都要忙上不少,但林茹就是有一种本领,把生活过得仍旧精致讲究,不论多忙,她每天出现在医院里,永远是妆容精致妥帖大方,她是和柯释在美国医学院就认识的朋友,也是同一批被作为青年医学专家引进A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一进医院,就被评上了“医院之花”的称号。
此刻,这朵“医院之花”亲昵地拍了拍柯释的肩膀:“走,一起吃饭去。”
只要有空,柯释和林茹是一直会一起吃饭的,一边吃两个人还会一边交流最近新收的病人情况。
但今天的柯释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又想到了池鹤佳。
她现在怎么能够完全不受影响地活下去?凭什么她可以笑得这样毫无芥蒂这样灿烂?凭什么她可以碰小提琴?凭什么自己却一度被轻度抑郁、睡眠障碍困扰?
这一切,柯释都不会和林茹说,林茹除了对神经内科精通外,也有心理咨询的资质,她既是柯释的朋友,也曾是柯释的医生,柯释不希望她得知自己的想法后,又有不必要的惊慌和过分的关照。
三天后,柯释会去B市参加胸心血管外科青年医师论坛,这是一场大型论坛,邀请了众多国内外胸心血管外科的泰斗,为期三天,作为对医院医生的培训,A市第一人民医院包揽了论坛参加费用以及来回AB两市的交通以及在B市的住宿费。这次论坛举办地点在B市的市中心,离迎宾酒店算不上近,但也不算远。
柯释终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之前找人打听了池鹤佳,她现在平日里在迎宾酒店做前台。
迎宾酒店这个名字让他有些意外,他依稀还记得大概就是三个月前,这家酒店还同好几个酒店住客闹过纠纷,似乎是住客在酒店餐厅用餐后上吐下泻肠胃不适,但是这之后到底酒店是否有责任,是否有进行过赔偿,也没有再听闻有后续新闻。
不过比起迎宾酒店这真真假假的绯闻,他更好奇的是池鹤佳,她的人生到底是怎么样的,怎么会做了酒店前台?那可是并没有什么大职业前景的工作,她那样的小提琴技巧,就算做一个小提琴老师也比做酒店前台强多了。
柯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在迎宾酒店订了房。
他抬头顺着医院的窗户望出去,三月早春的海棠已经有一两支开始盛放,艳丽的颜色点缀着医院雪白的墙面。那曾是他的妹妹柯莎最喜欢的颜色。
第二章
“居心叵测”的接近
池鹤佳的日子越来越忙起来。春暖花开草长莺飞,很多新人会把婚期定在三月,她兼职接了不少婚礼上的小提琴演奏,三月来B市旅游的人也多,酒店入住率几乎爆满,因而平日的酒店工作也压力不小。
这天她正站在大厅里回答几个外市游客的旅游路线问题,就听见突如其来的一阵喧哗。
“救命啊!有人昏倒了!”
伴随着嘈杂的呼救和喧闹,池鹤佳和那几个正在咨询路线的游客打了个招呼,便飞快冲到吵闹处拨开人群。
大厅的地上正躺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在男人旁边慌乱求助的大概是男人的家属。
“麻烦大家疏散一下,保证这里的空气流通。”
池鹤佳指挥着大堂的保安疏散了人群,自己当即跪在大理石地砖上,她轻轻拍打男人的两边肩膀,凑到他耳边大声询问,希望他能恢复意识。然而男人并没有任何反应,连呻吟或者肢体抽动也没有,池鹤佳心中紧张,她凑近男人的左胸,她已经听不到心跳,凑近男人的鼻息处,也已经没有呼吸,他的身体也已经有了僵硬的趋势。
“我老公怎么了?怎么办!怎么办呐!刚才还好好的……”
“阿姨,你先打120,说清地址是迎宾酒店大厅。”
池鹤佳脑子一片混乱,她什么也来不及想,指示男人的家属打了急救电话后便直接开始对躺在地上的男人进行胸外按压,连续按压三十次后,她俯下身做两次人工呼吸,然后继续新一轮的按压。心肺复苏需要把力量集中在手掌根部,借用自身上半身的体重和臂膀的力量去按压,并不是个轻松活,非常耗费体力,为了能做到正规标准的按压,她必须跪在地上,连续四轮做下来,池鹤佳的额头上已经全是汗珠,膝盖也生疼,体力的消耗加上内心的紧张,让她的眼神也带了急切的期盼。期盼着在她的急救下,能挽留一条生命逝去的速度,能挽救一个人。她近乎是跪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做着心肺复苏。
柯释走近迎宾酒店大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一个男人躺在地上,而池鹤佳跪在他的身边,拼尽全力做着胸廓按压,她穿着职业装和套裙,脚上还是一双高跟鞋,这样的穿着会让她此刻的动作非常难受和吃力,但她似乎全然不顾,她的汗珠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但她的眼睛里像是有无法被熄灭的火焰,专注而执着,她按压的动作平稳、均匀有规律,是非常标准的心肺复苏急救动作。
“我来。”
就在池鹤佳已经按压了五个来回体力快要耗尽奇迹却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男人清冷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坚定又有力。
他示意池鹤佳走开,卷起了衣袖,接替了池鹤佳的位置,毫不在意自己那条看起来剪裁昂贵的西裤,跪在一边,开始继续池鹤佳的动作,池鹤佳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低头用最标准的姿势进行胸廓按压,再次按压五个轮回后,他检查了昏倒男人的瞳孔,然后继续按压,直到对方终于有了呻吟声。
也是这时,120救护车到了,昏倒的病人终于恢复了自主呼吸,被救护人员抬上了救护车。
一切终于化险为夷。池鹤佳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这才望向身边的男人,想要道谢,然而当对方那张脸映入眼帘,她有些惊喜:“是你?”
“嗯。”
此刻人群散去,病患和家属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已经坐上了救护车,原地只剩下了池鹤佳和柯释。
“你去救人的时候,没想过救不回来家属会不会怪你不是医生乱施救,导致病人才去世问你索赔吗?”柯释瞥了一眼池鹤佳。
池鹤佳还有些惊魂未定,她拍了拍胸口,朝柯释笑起来:“刚才情况那么危急,哪里有时间想那么多,而且虽然在这之前没救过人,但我学过心肺复苏,人躺在那里,没有道理不去救,不是都说这种情况有个规律是‘黄金八分钟’吗?八分钟内如果能得到有效心肺复苏,就有更大几率能把人救回来。”她的眼神坦然光明,“我从没有想过救还是不救的问题。”然后她朝柯释俏皮地眨了眨眼,“再说你不也是吗?什么也没想就来救人了。难道你是医生?看着也不像嘛。”
柯释没有解释,池鹤佳太灿烂了,这一刻,他的心里突然升腾起一个诡异的念头。
池鹤佳还没顾得上和柯释继续讲话,就被大厅里其余往来咨询的客人叫走了。
“池鹤佳。”柯释朝着她的背影喊了她的名字。
池鹤佳果然转过头来,眼神里写满了愕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酒店的胸牌上除了“酒店前台”的职位描写外,并没有刻上池鹤佳的名字。
柯释本有很多不同的理由可以回答,比如在婚礼中意外得知,比如刚才听到酒店其余工作人员喊过等等,但那个刹那,他突然鬼使神差地给出了最不应该的那个答复。
他朝池鹤佳笑了笑:“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认错了。”
池鹤佳脸上的疑问更明显了,她皱了皱眉头:“你是?”
“我上次见到你拉小提琴,就觉得很像你,没想到真是你。”柯释压制住自己内心翻滚的情绪,非常平静地撒了谎:“我是高远。”
池鹤佳脸上果然露出了惊喜不已的表情:“天啊!高远???简直不敢相信!你真的是高远吗??完全不是一个人啊。”
柯释笑起来,滴水不漏:“是我,不过以前我二百三十多斤,大学以后我开始健身减肥控制体重了,也做了近视的激光手术,以前的同学都说认不出我来了。”
池鹤佳努力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过去的影子,但她左看右看,还是未果。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印象里的高远,也只是一个胖乎乎戴着啤酒瓶一般眼镜的少年,她记得他是个温暖的人,她记得他的憨厚,她记得在别人远离自己时他的所有善意,但她竟然不那么精确地记得他具体的五官。池鹤佳有些懊悔,她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记忆力出了偏差,还是眼前这张脸实在让她太过冲击到怀疑起记忆来。
“可你什么时候会弹钢琴的?还弹得那么好?”
“你以前不是也不会小提琴吗?”柯释见招拆招。
池鹤佳还是有些疑惑:“可是……可是好像你整个人气质都变了……真的是高远吗?”
“当然是我,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运动会晕倒,心跳一下子变成160多,还是你送我去的校医院,你还吓哭了。”
这样的细节,终于让池鹤佳放下了心防,确认了眼前人确实是高远。她的态度马上熟稔起来,“你现在这个身材长相,完全可以去进军演艺圈了,真是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啊。”池鹤佳这么多年再见到高远情绪有些激动,她轻轻拍了对方一下,“能重新遇到你真好。”
柯释对这样的亲昵有些说不出的抵触和抗拒,他本来就对陌生的异性很难产生亲切感,池鹤佳的动作完全超出了他内心的安全距离。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后退的情绪,迎着池鹤佳漂亮的脸笑起来。
“我才是,还能遇到你。”
只是你来我往般的一句客套话,面对眼前男人这样过分奢华的脸,池鹤佳竟然有些脸红,眼前的高远,不论如何和她印象里的都不同,眼前这个成熟、英俊,拥有太过引人注目的气质,连谈吐各方面,比起印象里的高远,都过分温文尔雅和贵气了,眼前这一个,虽然表情很友善,但大约他那张大变样的脸,多少让池鹤佳感受到一些成年英俊男人的威压,还有一种莫名的心悸。高远是好接近又暖烘烘的,但眼前的男人却总觉得那微笑背后,骨子里是冷的。不过池鹤佳很快就自我否定了自己的认知,自己这都在想什么呢?她把自己这种奇异的感觉归结为多年不见以及高远的大变样。
“你是住在我们酒店吗?”
“恩。”
池鹤佳显然重遇高远,十分开心,自从她爸爸事故去世后,她的校园生活就变得非常灰暗,高远是那时候唯一一个对她伸出援手愿意和她继续做朋友的人。
“你是来出差吗?”
“恩。”
在池鹤佳原来的印象里,高远虽然不算外向,但也算不上惜字如金到这个地步,但是不论现在的高远是什么性格,池鹤佳心中的高远永远是那个温暖的胖乎乎朴实少年,她的内心认知已经对高远定了性,他是好人。
“那你先忙,我也先去工作,我待会让同事和我调一下班,晚上你有空吗?我请你吃个饭。”
柯释点了点头:“好。”
池鹤佳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十分好看,她大方地把手机递给柯释:“输一下你的号码吧,晚上见。”
柯释输好号码把手机还给池鹤佳,两人没来记得继续说什么,池鹤佳就有事被叫走了,她一边走,一边还回头朝柯释挥手:“晚上再聊。”
柯释也回以微笑。他的心里十分复杂,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会谎称自己是高远,为什么会借用高远的身份去接近池鹤佳,他就住在池鹤佳工作的酒店,虽然她不知道房号,然而但凡她起疑心去查询,或许都能发现他并不是高远。柯释只能祈祷池鹤佳不会无聊到想在上百个房间里搜出他在哪里。
好在大概高远对池鹤佳来说,是非常值得信赖的两个字,她并没有想到去查什么入住身份信息,柯释回到房间,就收到了一个短信。
“高远,我是池鹤佳,这是我的号码。”
柯释迟疑了下,但最后还是存下了池鹤佳的号码。
池鹤佳对于这次久别重逢十分的珍重,她记得高远喜欢吃生鱼片,因而当即便预定了B市最火爆的日料店浅草家的晚间自助,她提早换了班,站在酒店的门口等她的老同学。
虽然早有心理预期,但是高远再次出现在门口的一刹那,池鹤佳还是有一些恍惚,他有些过于英俊和显眼了,英俊到让池鹤佳都觉得是在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幸好还有回忆支撑,池鹤佳想起初高中时候胖乎乎一脸天真单纯的高远,也忍不住笑起来。
“高远!这边!”她朝高远挥了挥手,“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
浅草日料就在离酒店不远处的路上,池鹤佳决定带着高远走过去。今天上午才下过一场春雨,路面还有些泥泞,池鹤佳踩着高跟鞋,小心地避开那些水洼。下班时她虽然把工作套装换成了日常的衣服,但是鞋子却没有换,她不知道会见到高远,放在酒店替换的只是一双很破旧的平跟鞋,这么多年再见,高远变得这么耀眼,她怎么也想给他留下个重逢的好印象,因而咬咬牙,还是穿了那双高跟鞋。
走去浅草会经过一段小石子路,平日里池鹤佳从没觉得这段路有什么问题,今天穿了高跟鞋,才觉得原来这段路能变得这般艰难,即便她小心翼翼,那双细跟鞋的鞋跟还是不小心插进了两个小石块的缝隙间,池鹤佳措手不及,差点被绊倒,好在身边的高远发现及时,他稳稳地用手拉住了池鹤佳,惯性之下,池鹤佳整个人几乎撞进了对方的怀抱。
那么近距离的接触,池鹤佳倒是并没有闻到高远身上有任何香水味,她有些意外,他这样的男人,看起来十分讲究,她总以为他是会用男性香水的,然而他身上此刻什么味道也没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男人们大多用不同的男性香水把自己从人群里区分开来,但高远这样什么也不用,反而也有一种十分有辨识度的独特。而且也不能说高远身上什么味道也没有,池鹤佳总觉得他身上带着一种不是香水的味道……如果硬要形容,怎么说,让她竟然觉得有点像是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好在很快,池鹤佳重新从高远的怀里走开站直,也很快忘了刚才对味道的分辨。
她尴尬极了,她慌乱地想把鞋跟拔出来,但事与愿违,这鞋跟的粗细仿佛天生契合那石子缝隙一般,牢牢地卡在里面,池鹤佳一用力,竟然整只左脚从鞋子里滑脱了出来,她不得不用幸存的那只右脚艰难地站立,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几次遇到高远,都能发生这么狼狈的事,眼下的情况,她不得不蹲下来,用手拔出那只鞋,这简直太……难堪了……
就在她纠结的时候,高远走过来,直到这时,池鹤佳才意识到,高远的手还是有力地扶着自己,他的手干燥温暖,手心妥帖的温度正向自己传送。这是池鹤佳第一次和陌生异性以这种方式握手,太亲密了,即便是高远,但今日不同往时……她轻轻从高远手中不着痕迹地缩回了手,这只被他握过的手,此刻也仿佛在发热。
“能站得住吗?”好在高远对她的动作并没有在意的模样。
池鹤佳有些羞赧,但还是点了点头:“你等我下,我把鞋子拔出来。”
然而在她弯下腰之前,高远就俯身拔出了那只鞋,他丝毫没有在意那样是否有损他此刻英俊冷酷的形象,非常自然的,他蹲着,把那只鞋递到了池鹤佳的左脚前。
“穿上。”
高远就那么抬头看着池鹤佳,眼神里既没有讨好,也没有什么热烈,他的眼神淡淡的,语气也仍旧并没有多大的波澜起伏,只像是一位绅士不能见到一位女士这样狼狈而出于良好修养和礼节的出手相救。然而即便这样,池鹤佳的心还是忍不住跳起来,此刻她站着,高远蹲着,让她的视线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恍惚间,她突然想起那个幼年时候听过的童话,落荒而逃的灰姑娘,终于遇到捡起她水晶鞋的王子……而现在这个王子,还特别英俊……
好在这恍惚只是一瞬间,下一刻,池鹤佳就找回了思绪,她红着脸,飞速把左脚伸进了高跟鞋,高远也重新站了起来,他又朝池鹤佳淡淡地笑了下。池鹤佳只觉得自己刚才的联想实在是有些太怪异了。本来是熟人的同学,池鹤佳却总忍不住觉得是一个陌生人。
“谢谢。”她低着头轻轻道了谢。
“没关系。”
之后的路池鹤佳就更小心了,好在最终有惊无险,她很快带着高远走到了浅草的门口。
高远倒是愣了愣:“是日料?”
他的眉头轻微地皱了皱,池鹤佳一瞬间有些疑惑,他这个反应,显然并不像是多高兴吃日料呀……
她有些不好意思:“你以前最喜欢吃生鱼片的,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带你来日料店了,要是想吃其他的也可以换,反正这一带吃的很多,带你来这里主要是浅草的晚间自助口碑特别好。”
高远又露出了那种友善的笑意:“就这家吧,挺好的,日料清爽干净。”
这个笑容让池鹤佳一下子又拉近了距离。她真是多心了,高远还是以前的高远。
池鹤佳有预定,因此两人直接穿越长长的队伍就坐进了小包厢,池鹤佳先点了一些水果沙拉和茶碗蒸,包厢里的灯光采用了暖色调,使得对面的高远看起来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他那种生人勿进的英俊,此刻也变得有些暧昧起来。
“这么多年没见,现在过得还好吗?”
最先开口的反而是高远,他看着手中的茶杯,垂下的睫毛在他的眼下打上漂亮的阴影,然后那睫毛颤了颤,是他又抬起了眼睛。
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池鹤佳,池鹤佳倒是有些小小的紧张起来,她没想到有朝一日面对高远,自己竟然会生出这么多奇怪的小情绪。
“挺好的。”她笑了笑,“你也知道的,我当年想考音乐学院的小提琴专业,但是我小提琴学的晚,专业技术没达到要求,没考上,现在就一边工作,一边继续学小提琴。”
“为什么要考小提琴专业?”
池鹤佳顿了顿,才最终鼓起勇气般:“柯莎是小提琴专业的。”很久不提起这个名字,此刻说来,池鹤佳仍旧觉得有些沉重。
这个名字让高远也沉默了,他看起来比池鹤佳反应更大,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他脸色看上去都有些不大好,好在最终他笑了笑:“原来她是小提琴专业的。”
池鹤佳也笑了笑:“不说这些。高远,说说你呢?你现在在哪儿工作呢?”
“我在A市工作,这次是来B市出差。”
池鹤佳眼睛亮起来:“你在A市呀,我过段时间可能就会去A市工作了,要是真去了,那我就来找你。”
“恩,记得来找我。”灯光下,高远的表情有些晦暗不明,但池鹤佳没注意。
“对了,你爸爸妈妈呢?现在应该开心死了吧,原来我记得他们嫌弃你胖,还会成天训你呢,说让你饿几顿就瘦了,都恨不得不给你钱买午饭。现在这样他们应该睡觉都要笑醒吧。”
高远嗯了一声,他看起来不大想谈起自己的父母:“你呢?你妈妈现在也在B市吗?”
“恩,现在住在B市郊区的疗养院里。”
高远有些意外:“没和你一起住?”
“年纪大了,去年开始得了老年痴呆,我平时上班走不开,没法照顾好她,现在送她去专业的护理机构,这样反而感觉好一些,反正我平时都会去看她。”
柯释盯着眼前这个女孩,她的生活好像一直没有被打断过,一直不停在往前,她好像一直很灿烂,一直很积极地生活着,但这种健康向阳的状态完全没有感染到柯释,相反,他觉得心中更为愤怒了。池鹤佳谈起她母亲患病时,语气里是有一些难过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就算是老年痴呆,但是至少活着。
池鹤佳敏感的觉得高远情绪好像有些低落,不知道他是否现实生活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池鹤佳没有探听,她赶紧叫了生蚝和生鱼片。
“快吃快吃!”在她的心里,食物可以治愈一切。
高远也终于仿佛恢复了过来,对池鹤佳漾出一个笑:“今晚你破费了。”
“客气什么,以前我没饭吃的时候,你不是还省出自己本来被你爸妈克扣的口粮分给我吃吗?”
低头的瞬间,池鹤佳注意到了高远的手,真是人瘦了完全不一样,原来印象中胖胖的手指,现在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池鹤佳想起高远弹钢琴的那天,就是这样一双手,在黑白键上灵巧地划过。他的钢琴实在弹得太好了。
“哎,你钢琴是后来大学学的?”
“恩。”
池鹤佳很好奇:“你大学才开始学钢琴,竟然就能弹成那样,高远,没看出你很有音乐方面的天赋啊,以前唱KTV我老嘲笑你走音,没想到你乐器方面这么厉害。对了,那你现在具体做什么呢?不会做钢琴家去了吧?”
“没,我也就那几首莫扎特弹得不错,其余的曲子就露馅了。我就是一般的白领,在写字楼里每天忙进忙出的,做文案策划方面的工作。”柯释依稀记得高远确实是做文案策划的。
“哦哦哦,也是呢,高中分班以后虽然不在一个班了,但是也听说你高考志愿填报的是中文,也算是学以致用啦。”
“你呢?学了酒店管理?所以现在在酒店?之后去A市也是跳槽去酒店吗?”
面对高远的提问,池鹤佳顿了顿,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不说真话,她含糊地点了点头:“恩……”
好在话题转变挺快,两个人又聊了些别的,一顿饭,也算酒足饭饱,只是池鹤佳发现高远并没有怎么吃他一贯热爱的生鱼片。
走出浅草还不太晚,路上行人还有很多,柯释抬头一看,才发现不远处一家店门口竟然此刻还排着几乎占据了一整条街的长队。
“那是在买什么?”
池鹤佳看了一眼:“是杏花楼的青团子,最近清明节前夕,开始发售啦,它家最近开发了除了赤豆馅的其余口味呢,超级火的,最火的那个是肉松咸蛋黄的。”
柯释随口应了一句:“肉松咸蛋黄口味,听起来还挺好吃的样子。”
“要不要带你再去逛逛夜景,B市你没怎么来看过吧?我带你去坐护城河的观光船。”
“不用了。我明早要早起,现在有些事回去处理下。”
池鹤佳见高远兴致不高,也没有再勉强:“好,我送你回酒店。”
走到酒店大门口,池鹤佳告别完,突然又叫住了高远:“高远,明天早上,别在酒店吃早饭。”
“嗯?”
“我们酒店的早饭特别难吃,明早我给你带早饭。”
高远笑着点头表示感谢。
“你明天中饭会在酒店吃吗?”
“不会,我中午都会在外面参加会议,中饭都不会在酒店吃。”
池鹤佳听到答案,也笑了:“好,那我就包揽你出差期间所有没有着落的晚饭吧,B市这里有几家饭店特别好吃,我带你去吃。”
“好。”
柯释刚准备转身走,背后池鹤佳又叫住了他。
“对了!这个!还给你!”
柯释一看,池鹤佳在包里摸了半天,递过来的是之前自己给她的手帕。
黑夜是最好的遮盖,夜色下,柯释的表情能够很好的隐藏在黑暗里。
“池鹤佳,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陌生?”
池鹤佳的声音却笑盈盈的,她看着柯释的眼睛,语气坦荡:“有时候肯定会啊,因为现在你长得完全大变样了,但是我心里知道你就是高远,你还是那个你,你一直没变,你看,你还没认出我的时候,你就把手帕递给我扎头发了。高远,你是个好人,是我碰到的最好最善良的人,现在真高兴你过得越来越好。”
和池鹤佳分别后,柯释才整个人放松下来,他倒在床上,不晓得今天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竟然像个神经病一样借用了高远的身份,和池鹤佳平静友好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了一顿饭,甚至还答应和她约了之后的晚饭,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接近池鹤佳的动机在哪里,大概混合着愤怒、不甘、怨恨还有好奇吧,他也说不出来,做出决定的那个刹那,他其实只是什么也没想。他想起分别最后池鹤佳那一番话,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看着天花板,深深吸了口气,他应该放过自己,走出过去。
然而当柯释刚下定决心要尽快结束和池鹤佳这种荒唐的接触后,第二天的一早,他走到大厅出门准备去参加医学论坛时,就看到了池鹤佳的笑脸。
“给你。”她把一袋子东西扔到了柯释的手里。
她真的守信给柯释带了早饭。柯释打开一看,是杏花楼的青团子。
池鹤佳得意洋洋:“我今天一大早去排队的,才抢到这四个,你想吃的肉松蛋黄馅。”
柯释愣了愣,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池鹤佳竟然记住了还大清早去排队:“谢谢。”
“谢什么呀。谢谢这句才是我应该和你说的,其实想说了很多年了,竟然一直没再遇到,高远,真的很谢谢你当年大家那么对我时候还站在我一边。”池鹤佳的表情有些恬静和淡然,像是讲别人的事,“其实当时要不是你,我可能活不到现在了,还好那段最惨的日子也挺过来了。”
“你那时候想过自杀?”柯释的心剧烈跳起来。
池鹤佳倒是很平静:“嗯。”然后她又笑了,笑的眼睛也弯了起来,“但是现在才不想,活着多好,要不是活着,我能吃到现在这么多好吃的吗?以前谁会想到青团子还可以有肉松蛋黄味的呀。啊,先不耽误你,你去忙吧,我也去工作啦。待会短信联系。”
不远处有酒店住客显然想要询问什么,池鹤佳朝柯释挥挥手,马上跑了过去,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眼睛里仿佛全是光明,柯释有些恍惚,他很难想象池鹤佳竟然曾经也度过过那么艰难的日子,艰难到都想要自杀。因为她看起来根本没有被那件事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