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零下一度的气温,三天前落下的雪花精神抖擞地扎营在路边,树梢和屋面上,久久不愿消融。那样炫目的洁白自有一种独特的美,却也传递着一种无情的冷。
在这样的寒冬里,能窝在被子里睡懒觉应该算是很幸福的吧,但今天我忍痛割爱早早从床上爬了起来,准备坐车赶回株洲上下午班。我起床那会,母亲早就开始在厨房忙活着煮面条了,而父亲在厨房隔壁的杂物间捯饬着他的那些宝贝小菜,伴随着他偶尔发出的几声咳嗽。
我打着哈欠缩着脖子走到父亲跟前看他猫着腰整理着他卖菜用的那些行装。两个到处都是窟窿眼的破旧塑料筐里装着一把六七斤重的付菜,八九棵包菜,五六棵白菜,一块沾着泥巴的厚实塑料皮,一杆父亲用了几十年的配着灰不溜秋的秤砣和早已豁了口的秤盘的老式秤。父亲最后将十几个红红绿绿的小塑料袋塞进自己的棕色皮衣口袋,随意地擦了擦手,走进厨房吃起了母亲煮好放在桌上的面条。
而我长久地站在父亲那担装满了青菜的塑料筐前,想着父亲几十年如一日的种菜,卖菜的生活,心里有说不清的酸楚,但更多的却是对父亲的心疼与敬重。
七十七岁的父亲早已老迈,拖着一条残腿步履蹒跚。平心而言,哥嫂们对父亲和母亲都还算不错,平常虽偶尔也会顶撞他们几句,但在父亲和母亲饮食用度的供给上哥嫂们是从不吝啬的。两个嫂子曾无数次地规劝父亲不要再去侍弄那些小菜了,但父亲总是支吾着说,整天闲着也难受,还不如做点事活动下身体舒坦,而且还能赚几个小钱。
是的,父亲的这担菜筐支撑了他和母亲的柴米油盐,支撑了母亲老来爱穿新衣服的喜笑颜开和她在麻将桌上总是输几块小钱的心疼,后悔,念叨与死性不改。因为有了父亲的这担菜筐,父亲和母亲从来不要我们兄妹给他们的钱,甚至还分别给了我们每家的男孩子五千块钱。父亲和母亲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到,军伢子(我大哥的儿子)结婚我们给了五千,林伢子(我二哥)和康伢子(我儿子)结婚我们是看不到了,不过钱是要照给的。
父亲的菜筐承载的只是几棵在别人看来极不起眼的小菜,但我知道这些小菜背后隐藏着的是父亲烈日暴晒下的劳作与挥汗如雨,冰天雪地里冻出来的清鼻涕和泡在冰水中洗菜时双手很长时间都没有知觉的麻木。
往年我身体无恙时,偶尔会在下着雨雪的冬日里蹭到父亲的菜地看他拔菜,我要帮忙,父亲便会貌似很嫌弃地阻拦我,你别动,会把菜扯坏的。我要帮着洗菜,父亲会咂着嘴巴冲我大声说,你别洗,水里太凉了。我将手伸进水里,那透骨的冰凉让我寒颤不已。
今年我生病了,只能坐在屋里的炉火前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冒着寒凉的雨雪去到田间摘菜,七十六岁的母亲心疼父亲,有时也会帮着去洗洗菜。
今天逢集,父亲的菜筐自是要派上用场了。父亲三两下将母亲煮的那碗稀烂的面条吞进肚子后,喝了口热水,准备挑上菜筐出发了。母亲担心父亲蹲在无遮无盖的集市上会冷,便极力将一个竹篾烤火笼塞到一边的菜筐里好让父亲带着暖暖手。
父亲弯腰下蹲着挑起他的那担菜筐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动作极其缓慢,显出几分吃力的样子。父亲一只手扶着门框,走到了外面,顺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已经撑开的格子大伞,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那身形佝偻而孱弱。
我站在母亲关好的玻璃门里面,看着父亲那挑着菜筐慢慢前行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突然想流泪。
我想,父亲的生活在别人看来或许过得很低级,但在我看来却是高级的。父亲的菜筐啊,挑着的其实是那种生而为人的自立与尊严,那种对简单生活的满足感,那种卑而不贱的自重感,那些品格是多么的宝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