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书店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如同午后阳光一般的存在,既静默,又虚泛。有时它就明明白白地坐落在那里,却偏偏让人感觉下一秒就会消失似的,有点类似于我脑中那些不可多得的灵感。与之唯一的区别是,它就认认真真地摆在那里。
每到周末,铭书店就会异常热闹,会有很多像我一样酷爱阅读与写作的人不约而同地汇集在那不大的一方角落,书店里每个圆桌周围都挤满了板凳,交流声细密地编织起一张网,并伴有让人心痒的电流声。在这个没什么艺术氛围的城市里,这些人的凭空冒出像卡夫卡的荒诞小说那样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有时候,流浪歌手们也会背着一把破吉他出现,唱一些奇怪的歌,或者给在场诗人们的诗句即兴配上和弦,哼出一段属于某个特定时刻的特定旋律,过了那个时刻,人们通常会遗忘那首昙花一现的歌,包括歌手自己。
书店老板叫约瑟,一个年过五旬的中老年人。他有件很旧的暗红色的格子衫,格子衫外面总爱套一件上了年头的棕色风衣,衣服上有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特有气息(一闻就能闻到)。靠近胸前的长方形口袋里总是别致地夹着一支派克牌钢笔,仿佛随时都会坐下来写出一首流畅的十四行诗。
但事实上据我所知,他从不写作,无论诗歌、小说还是剧本。他只是喜欢阅读(或者说,他只是一味喜欢阅读附带而来的沉浸感)。在我们此前为数不多的交流里,他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说:我开书店的目的同阅读没什么不同,开书店是为我的身体提供一个可供躲避的空间,阅读则是为我的意识提供一个躲避的空间。
我到达书店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三点,晚祷大街街道拐角梧桐树上那只老猫还未醒来。阳光像某种暖融融的蜜罐,把它锁在了舒服的梦中。
书店里早已人满为患,隔着马路能听到阵阵朦胧而密集的交谈,像从信号不太好的收音机里散发出来的沙沙声。
我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如许多个周末的下午那样,推门而入的一刹那,翻书声、私语声以及唱歌声交织成一片温柔地涌来。熟悉的场景让我感到自己像是在看着一张老照片发呆。
我看到老约瑟坐在一楼右数第三排的书架边,手里正捧着着一本神秘的小说用心地读着。专心的样子,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除此之外,书店里不乏一些鬼头鬼脑的可疑人物,正悄悄地将某本书塞进自己的衣服里面,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大步走向店外。没人出来制止,作为书店老板,老约瑟反倒像是对这一幕最视而不见的人。
此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一个仿佛能勾起我无限往事的声音),一个女孩的歌声,明亮中带点沙哑,给人的感觉像深秋凉爽的风。我看到她坐在通往二楼的台阶上,抱着一把深红色的古典吉他,瘦小的脚上穿着一双笨拙的牛皮靴,浅红色的波浪形头发上别着一支蝴蝶形状的发卡。她朝我吹了个口哨,我踏着她四四拍的节奏走了过去,内心有些说不清的忐忑。那感觉,像缓慢而不由分说地通向一个夜幕下灯火通明的荒野的小屋。
我故作自然地坐在她身边,感到有种澄明的光芒渐渐笼罩了我(类似月牙的那种光芒),那种感觉实在无法描绘。她简直像从一个绘本里走出的、活生生的少女,遍身都是赋予人想象的、形而上的色彩。她朝我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就继续唱起了歌。我的注意力无法保持在旋律上,虽然说,那种旋律属于让人忘之可惜的、擦肩而过的类型,但她的声音好过了一切,甚至能够将我带到童年记忆里的某些傍晚,车水马龙的、有炊烟弥漫的街道上。晚风温柔地拂来,她也温柔得像晚风一样,若有若无地走在我的身边。大概这种美妙的瞬间只能借由她的歌声通往,我有些恋恋不舍地听她的歌声渐落,半晌,才神情恍惚地回到了此刻,像历经了一次难以言说的、隐秘的旅行。
好听吗?我听见她说。
我轻轻点了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第一次感觉到言语的匮乏。
能不能帮我个忙?她忽然开口说。
什么?我有点心不在焉。
帮我找本书。
书?听到她的话,我有点感到奇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