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是真他妈没法过!连洗个澡都他妈不能舒坦!”我看着池子中比白天搅动的沙泥还脏的水,气不打一处来,踩着池子沿,把毛巾猛甩在池子边上,“啪”的一声,吓了明子一大跳!
“老王,嘛呢这是?”明子拿着澡筐走到我身边问着。
“你看,又他妈这样,看不起老子是吧?啊?”声音顺着空荡的澡堂拐了个弯,嘲笑着回答了我的耳朵,交完钱,老板早就跑的没影,我索性把毛巾往池水里一砸,看着旋起的泥花,抽着闷烟。
“得了得了,那玩意来了以后,这池子不是天天浑么?昨天也没见你这尿性啊!”明子知道这泥渣一时半会是沉不下去了,也拣了根烟,往池子边的大理石上一坐。
我知道明子嘴里说的“那玩意”是啥,那玩意是条龙!
我猛嘬了一口烟,手指夹着的烟纸就像是我的好日子,快到了头了!那玩意是在去年飞来的,不,准确的说,是掉下来的!亏着东北岭宽山长,那玩意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除了砸断一片松针林,还真没造成啥伤亡。
护林员看着十层楼高的浑身灰突的巨兽冲着自己呲牙,当时就吓的喊着妈往山下跑!等跑到山下县政府,裤子都被吓出的尿和汗黏在了大腿根上!县长将信将疑的以为他得了失心疯,派人去看的时候,还请了个大夫。要么说县长派的人就是高明,回来的时候,不仅裤子没粘上,还带来十几个目击证人!
这下县长没说的了,秉着就算十几个人一起疯也算是个新闻的态度,马上就报告给了市政府。市传到了省,可再没往上传!为啥?废话,省长心里明镜着呢!传到国家,连个巨兽脚趾盖都剩不下!一句“研究”就能连树带兽都带走,说不定还要捎上一个护林员,干赔本买卖的货能当上省长么?所以,省长二话没说,领着一帮民工就直奔兴安岭,为啥挑民工?命贱省钱呗。
到了兴安岭,那个省长忘了讲话,十几个工头忘了递烟,几千个民工忘了扯淡,包括我也长大了嘴,看着眼前的这个龇着牙,不知道是微笑还是威胁的巨兽:五层楼高的身上一条条灰黑相间的道子,背上两个收起来的偌大翅膀,光是前臂就有几百条钢筋那么粗,指甲更是像个挖掘机的机械臂,直铲到土里,可脑袋和身子一比倒是小的夸张,活像个烤面包上的葡萄干!
它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它,它没动,我们也没动。
可它不动是行的,我们不动是不行的,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突然来一个百米冲刺把平房踩塌,全市的消防队和警察都已经站到我们后面了,消防队已经准备好了高压水枪,只要在水柱下,它卷起的大尾巴扫到一个人,那警察就可以视它为有害生物,马上射杀!
可水柱一射,这巨兽居然扭动着身子,舒服的打了个响鼻!雷鸣般的声吓的警察一哆嗦,手里子弹应声而出,吓得民工乱叫!可巨兽压根没当回事,在水柱形成的水潭里,打起滚来!挤压出的泥雨劈头盖脸的打下,我们推着警察,警察推着消防队,一股脑的往后躲,一个个都变成了泥猴子!叫骂声,推搡声,巨龙滚水声,搅成了一锅粥!
等满身是泥的省长回过神来,想让警察继续开枪时,那玩意居然不见了!所有人看着水潭里比村头小卖部还大的蛋愣神,问谁谁都说没看见它是怎么飞走的!兴许是不敢说,毕竟谁知道会不会被抓住,审问一下巨兽的飞行状态,这年头,越是最底层越是躲着事。
省长也不再问了,问了也记不住是哪个泥人,索性让民工准备拉了走,可没想到,不知道哪个记者领来哪个动物专家来大家面前拼命叫停。虽然我暗地里认为应该是太极专家,要不然他不能如此轻松的穿过四五层民工,安然无恙的到达巨兽蛋的面前,还能用手拍两下。
经过专家对暗号般的敲三下停三下后,大声的对着一个满身是泥的人喊道:“这是巨型短面示指恐龙和旋齿沧龙的杂交胚胎蛋!绝对不能挪走!”
“他说啥?”我怀疑是我耳朵进了泥,问着旁边的明子。
“他说那是恐龙蛋,不让搬。”明子也掏着耳朵眼。
省长一下子站了出来:“我才是省长!”专家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绝对不能挪走!”
大家都面面相觑,情绪跟蛋无关,而是这专家怎么跟民工和省长说的话是一样的?
省长也愣了,可他知道,一般能吩咐自己和民工做同样的事的人,来头都不小,比如中央,而且这同样的事自己必须照办,比如杀人都要进监狱。
自此双方达成和解协议:你念了那么多年书,我当了那么多年官,泥海相遇就是缘分,得,就当咱俩意见抵消,这蛋不搬了,我围起来总行吧。
说话的是他,干活的是我们,我们这帮人,看见砖就跟看见钱一样,不,应该说,所有的钱都藏在砖缝中摔了八瓣的汗珠子里呢!几千民工搬砖的战斗力几乎跟省长喝酒的战斗力一样,只不过他们是消失的快,而我们是积累的快,小半天就搬起了一个砖堆。
可谁想,这搬的一块,省长倒高兴了起来,十几个包工头加省长,脑袋一碰一研究,当即下达两条指示:第一,努力为我市增光添彩,做成全世界最大的蛋和全世界最大的蛋筐,申请吉尼斯世界记录,为我国成为吉尼斯大国迈出重要一步。第二,工时延长为每天八小时,工资不变。
毫无疑问,我们关心的是第二条,每天八小时?别说业余时间挣外快,连回家吃饭都成问题!十几个包工头面对着民工嘴里喊着的比刚才恐龙落地还大的动静,显然也有点发怵,毕竟他们很少直面我们,而一般都是通过亲人等分不开的关系把我们牢牢捆在工地上。
“午餐加鸡腿,加俩鸡腿!”三个工头喊口号,五个工头唱赞歌,剩下的工头则一脸严肃的说:“你们要是再胡闹,连鸡腿都没有了!”我们想了一会,则纷纷噤声,偶尔的呼喊也诡异的淹没在巨大的寂静里,我同意了,我们同意了,我觉得我们好像就是一群饥饿了太久却饿不死的老虎,比较着彼此身上浮现的肋骨,忘了本应属于我们的大快朵颐。
那就干吧!一干俩月。可墙还没砌完一半,那倒霉恐龙又来了,这次落在的是兴安岭东边!护林员照样裤子沾在腿根的站在县长面前,不同的是这次县长没叫医生,直接报告了省长,不一会,省长,专家,警察,消防队和我们又如约而至。
同样的水柱子弹,同样的喷鼻泥雨,不同的是这次没有恐龙蛋,我们的身上也干净,可专家显然没有我们上次的经验,糊住眼睛的泥污加上无蛋可拍的打击,让专家坐在恐龙的大脚印边直晃脑袋。
善良的消防员用低压的水柱帮他冲了个澡,可能是平时救火习惯了,劲大了点,专家被冲了个趔趄,刚费劲的睁开眼就瞪着消防员,消防员拍了怕手里的水枪,一脸坏笑。可专家转头拍了三下地,用一大堆不算人话的人话告诉我们:“恐龙是因为洗澡才下蛋的,所以要想多申报政绩,就要多洗澡,多下蛋!”说完一脸坏笑的看着消防员,这次换我们瞪着他了。
给恐龙洗澡?省长倒是高兴起来,一半是庆幸自己没淋泥雨,一半是又可以建造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洗澡堂,这已经算是自己为吉尼斯大国迈出两步了。
省长欢呼,工头欢呼,我们也欢呼,毕竟自从开工的这两个月来,县城唯一的澡堂就被几千民工哥们挤的水泄不通,用上计时洗澡。都差点排队到后半夜。澡堂老板也欢呼,自己的澡堂提价没人来,降价挤不进人,计时也洗不了几个。而这下的建造总算能体会到数钱数到手软的感觉了,澡堂老板当即决定,和省长合作,承包了澡堂中的大理石和拖鞋,白天洗龙,晚上洗人。省长看到还没开工就招商引资,拉动了经济内需,连秘书举着的伞也不要了,亲自跟澡堂老板握手。这似乎证明了省长这样的人物,只要努力干,似乎也能干出点歪打正着的好事。
根据专家的复杂论证和我们的观察,似乎这恐龙是俩月一来,不是落在东边就是落在西边,可现在西边有个蛋,专家和省长讨论了半天,恐龙会不会把蛋吃了,省长的声调尤其高,主要这关系着能不能建世界第二大洗澡堂的事,后来还是明子聪明,想了一会告诉省长:“恐龙脑袋比蛋小四五圈,应该吞不进去。”
专家刚想用“蛇能吞比自己大几倍的生物”来反驳,结果被省长的一句“虎毒不食子啊!这是多么让我们感动的亲情之风啊!”封住了嘴,看来知识还是干不过传统,就像是初中没毕业的家长指导大学毕业的你人生方向,你还不得不听一样。
然后?然后就开工了呗,码一个一人高的澡堂子对于我们这帮人还不跟玩一样?正好两个月,就码好了一个没有顶的超长围墙和一个占围墙一半的池子。每个人包括我快干完活的时候,都伸进去一只脚,心里默念:“恩,我洗的是池子里的头一水。”这对于盖楼不住楼的我们,是唯一的权利和尊严。
唯一辛苦的就是旁边的专家,自己擅长的地方被省长打压,而对于我们的工作,他又不会,只能趾高气昂的来来回回,指点砖山,激扬唾液,弄得我们直想把他砌到墙里。最后工头也烦了,安排了一个搬盒饭的活,用三根鸡腿塞住了他抗议的嘴巴,从此工程进度又快了不少。
恐龙果然如期而至,打滚踩泥,喷鼻打响,一样没落,可这次恐龙洗完没急着走,而是一踩地,一振翅,从兴安岭东边到西边直接划了一条泥雨带!直接飞到了还没建好的“蛋筐”上!接着屁股稳稳一落,开始孵起蛋来!
我们又一次被浇成泥人,我边大骂这“恐龙”孙子,边和明子说:“这恐龙真不是东西,咱们辛苦心血让他舒服,他回给咱们一身泥!”明子倒是宽慰着我:“没看见那恐龙是为了孵蛋么!为了蛋,淋死你估计也是白淋!”
不过当时我似乎说错了,因为恐龙不是东西的,不只是这一件事。
现在恐龙的生活作息变得极有规律,白天觅食,中午洗澡,晚上孵蛋顺便睬塌我们建好的大部分砖瓦。原本预计四个月能建好的蛋筐,愣生生被这条孵蛋龙拖成了预计四年!
工头不急,工程款是政府承包的,时间越长自己工资越多;省长也不急,古语有云:“吉尼斯和罗马都不是一日能建好的。”反正钱不是从自己腰包里拿;可我们着急,先不说原本盒饭里承诺的鸡腿没有了,也不说每天工时也变得越来越长,单说这洗澡就比我们想象中骨感到了极点!原本我们以为到了晚上,头顶加盖的大池子热气腾腾,几千人在大池子里泡澡游泳,说不定还能用人当门,来个水上手球什么的。
可当我们晚上进了池子,才发现,除了里面的水和头上的盖子,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洗澡堂之外,再没有一样东西来佐证。没有搓澡工,我们也可以理解,毕竟一共几千人,谁来搓澡谁都要累死,可池子里快高过水的泥是怎么回事,大家都纷纷猜测是不是上一批洗澡的人不讲究,打工了七个月才在池子里洗一次澡。
后来,据澡堂老板的老婆的男朋友的女儿透露:“张叔叔每次都只用两个小工清理恐龙留下的泥,这样就可以省钱给我买糖吃了!”张叔叔就是澡堂老板,不过小女孩说的不对,省钱是一定的,不过肯定不给她买糖吃。于是我们第二天围住了老板,想知道我们那些钱都让他花到哪里了?连清泥工都雇不起?
澡堂老板反而显的理直气壮:“这是我建的澡堂,跟你们有关系?”我们笑了:“这是我们建的澡堂!我摆的那块砖我都知道!”
澡堂老板像是受了什么屈辱般的大声嚷嚷:“就是我建的,顶多再给你们加一个小工清泥!你们再不走我要叫警察了!”我拦住了好几个准备把他电话塞进他嘴巴里的工友,这世界把人逼死,饿死,冻死,压迫死都不犯法,但是杀人就犯法。
那没办法,钱照收,澡照洗,泥照趟。可我却比工友们更闹心,不知道是不是上次那个专家因为自己没插手上工地的事觉得不甘心,提出了一个“按批次上下班,错开洗澡晚高峰”的方案,我和明子就是被错开的那一个,每天我俩都是最晚到洗澡堂,钱一分钱没少花,池子里的泥也不见少,反而隐隐上涨,每天我和明子都像是漂浮在沼泽里的断树,落不下,离不开,只能在水面费劲的沉浮着。
可没几天也适应了,偶尔还能总结出泥在水中落下的时间来自娱自乐,由此可见,人是适应性极强的动物,这一点在我们这种人的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
可我今天为啥生气?我点起了第二根烟看着明子,嗡动下嘴唇,但没好意思说,我也不怪昨天把我扫地出门的老婆:下班回家越来越晚,做爱时间越来越短,再加上天天在泥塘里洗澡,回家来一下,一出汗,这身上的灰结着壳往下掉!等两个人完事喘息的时候,蓝色床单就跟施工现场似的,土壳,灰茬,汗水,一应俱全,别说我老婆,我看着都埋汰。
可最困难的还不是这事,孩子上学要钱,老妈看病要钱,媳妇老妈看病也要钱,县城的家族式聚集,让你的每一分钱工资都搁在人家的肚子里。他们咀嚼,消化,最后拉出一些跟屎一样没用的客气话。可工头压榨了你全部的时间后,钱就变成了一个准确绝望的数字,永远也不见上涨。
我口袋里的烟抽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我吐了一口烟,烟雾升腾的有些影影绰绰,模糊了我的视线,看不清前面的东西,我搭着明子的肩说:“你说咱们图啥,不就是好好做饭,好好做爱,再加上一个在热水池子里好好做会梦么,这要求高么?可自从那玩意来了,除了口饭,还剩啥?啥都没了!我有的时候,唉……真心宰了那王八蛋恐龙!”说完,我似乎都有些被我语气中的恨意吓着了,我有些不自然起来,低着头,佯装盯着我乌黑的脚趾骨上的血泡。
可半天,我没听见耳边传来一点动静,似乎连呼吸声都变得悄不可闻,我疑惑的抬起头,迎面就撞上了明子忐忑的目光,他眼睛里那点活泛的水被黑眼珠定格了,他盯着我半晌,等我把自己浑身上下可能不对劲的地方看完一遍,想用手晃他的脑袋时,他把我的手猛按在了大腿上,他的眼皮开始不眨了,瞳孔微微缩小,眼眶向里面眯着,盯的我发毛,说:“你……你真想这么干?”
我大惊,虽然知道周围没人,可还是拨浪鼓似的晃脑袋,四处乱瞅:我知道,一般人如果说:“你真想什么什么”的时,那多半是让你这么做了,明子的话里似乎还包含着帮我的意味,因为他不是一般人,他是我兄弟。
我小心的往明子旁边挪着,还没焐热的大理石池子面,冻的我的屁股直抖,池子上层已经几乎清了的水就在我们身后,我没回头,小声的问着明子:“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子的脖子抻长又缩短,活像警戒哨上士兵手里的单筒望远镜,接着极其别扭的搭着我的肩膀,说了一句热乎浊臭的耳语:“我发现一个秘密!关于那玩意的!”
“一个秘密”!这句话比什么都让人抓耳挠腮,这还洗个屁澡,我赶紧拉着明子一溜烟出了澡堂,忘了还留在池子里的毛巾,似乎我们走的时候,池子上层的清水,微微冒着泥泡。
我和明子到了他家门口的台阶上,这是明子为了打工租的小屋,天已经很晚了,晚上九点对于这个日落而息的小镇来说,猫都不会放出来一只,勉强被称为街的土路上有一只半亮的路灯,撕拉的亮着濒临灭绝的光,风卷起的残破报纸在街上有气无力的拖拽着脚步,我们像是两个夜晚的谨慎游魂。
明子的鼻子长出了一口疲累的气,可猛的又精神起来,又从我口袋里抽了一根烟,却没点着,黑暗中他的脸很模糊,声音中有些不稳:“你确定想杀了那条龙?”我知道,明子有这种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家里还有真有病的母亲,装有病的媳妇,想有病的孩子,个个都等着他早点回家,可这好几眼都望不到头的工程期,让他的心在油锅里天天翻着反正面,他不想等了。
“你……你先说是什么秘密……”我习惯勇敢的考虑然后再怯懦的出击,可结了婚,打了工,勇敢,考虑,出击,都扔进了砖缝的水泥里,只剩下如影随形的怯懦。可最近这些……,我不得不听明子的秘密了。
明子沉默着,烟被点着了,可星火出没有烟雾升腾,好一会,火光才伴随着呼吸声又亮了起来,明子的声音很低:“你还记不记得东北角的那个砖堆,就是总是被恐龙压塌的那个。”
“恩。”那地方是我和明子负责的,但是总是被压塌,所以干到最晚的总是我们。
“可我没看出什么异样啊!”我努力的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明子揉了揉太阳穴,手顺着鬓角而上,手指插进蓬乱的头发中,紧接着夸张的弯曲,用力的抓着头皮,零碎的头皮屑在微弱的点光中下落,明子终于说了:“伤,恐龙脚上有伤,它为什么落在这里,它是为了养伤!”
我猛然回忆起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恐龙脚上的红色痕迹,我只看过一回,其余的时间,都被恐龙收在它庞大的肚皮下面。
“伤……怎么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舅是卖毒鼠强的,就是一指甲盖就能毒死几十人那种,弄两瓶,灌到注射器里,往它腿上……”明子没再往下说,可手里比划的动作,仿佛已经让我看到了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的场景了!
天已经全黑了。
我和明子抵受不住夜晚的风,进了屋,明子扭开了灯,老旧的白炽灯,照的我俩的脸黄的发暗,他坐在床上,我靠在椅子上,相互低着头,心里默默拨动着属于自己的算珠。
我不知道明子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明子是一个胆大的人,他是第一个跳到围墙里面贴着恐龙的屁股施工的人,他也够细心,知道恐龙孵蛋的时候,腿是不动的。可笑的是,那时我以为他是对这种庞然大物有好感的。
我呢?我回想着明子刚才台阶上绷着寸劲的动作,想象着恐龙已然消失的生活:我可以边打工边做木匠活,就在家门口的小院里做,就像以前那样,让老婆给我抻墨线,印好了不着急锯,我从背后抱住正在洗手的老婆,脑袋放在她肩膀上,用胡茬扎的她细滑柔嫩的笑脸直躲,用拇指肚轻轻的在冷水下搓掉她手上的油漆。我还可以接儿子放学,就像其他家长那样,穿的好点,上对面服装店买一个阿迪王休闲装,带三个斜杠的那种。等儿子在冰激凌机面前犹豫买巧克力味还是草莓味的时候,我大方的挥手:“两个都要!”,然后能抱起儿子,一起舔上面甜丝丝冰凉凉的奶油。
“咋样……”明子看着我脸上的笑意,阴阴的话把我拽出了想象,语气低沉的让人害怕,面无表情的脸丝毫不像平时插科打诨的他。“等会,等会……”我不住的重复这句不知道跟谁说的话,声音渐小,思绪却渐强:我知道,从天上而来的那玩意,它是无辜的,它也许只想安安静静孵个蛋,也许她也有家人,不然很难解释蛋是怎么来的,它很和气,它的尾巴从来都是收在背上,没有伤到一个人。她是无辜的。
“明子,你不能因为它大,就杀了它。”我思忖了好一会,才把这句话说出口。
“它不是人。”
“可没说不是人的都要死。也许蛋里面还有个小恐龙,也许省长会不建围墙,靠买票挣钱,也许工头会减少咱们的时间,也许……”我越说越没底气了,脖子底缩着,脑门按在耷拉的手腕上,眼睛看着自己在胸膛上的下巴,连语气中的叹息似乎都听不清了。
“它是我们唯一能杀的东西。”明子的声音在我头上回响。
我知道明子说的没错,别说省长工头,就是澡堂老板面对我们质问的时候,也是威胁中带着淡定的,我们背负着无数的理由走入困局,可解脱的行动就是杀掉一个人畜无害的恐龙?我不知道。
“我要回去想一想。”我弯着腰挪起身。
“你不能走!”
我几乎是惊讶的看着明子,他的眼神里露出了我从没见过的提防!
他的牙齿虽然咬着唇,可手依旧还死死的拽着我的胳膊,他继续说道:“你不能走!这事……这事是你提出来的,只有咱俩知道……你不能走!”他几乎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说着话,接着一把床上的扔到了地上,靠近门口的位置,“我在地上睡,明天……明天再说。”
我恍惚的坐在床上,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可我不想回,也没办法回。手机的亮光照的我的脸惨白,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12点了,县里传说,这是鬼出来的时刻。
“王铁!你给我滚出来!大晚上不回家,你他妈去哪了!”我就是被这句不断重复,但是音调一声比一声高的话喊醒的。我才想起昨晚的几个未接电话,还没等出门,明子那扇防君子不防女子的门,就被老婆一拖鞋踹开,“哎呦!”明子的被单上印上了一个清晰的鞋印。
“不好意思啊!”可老婆的脸上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一把抢过我的手机,接着指着我说:“你昨晚就在这?两个老爷们?”
我看着老婆水葱似的手指,不是刚长出的春葱,而是山东的老葱,我不自主的往后躲,生怕她一巴掌把我半个脸打飞,同时心里哀叹:结婚前的那个娇滴滴的姑娘已经消失在洗涤剂,棉拖把,尿不湿当中了。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埋葬的只有男人,女人则会以另一种方式重生。
明子显然也知道能把直发烫出九个卷的我家的这位不太好惹,把“嫂子好”和被面同时扔在床上,悄悄侧身出去,老婆连看都没看明子一眼,涂着红色指甲油的脚从鞋里抽出,由于骏马奔驰般,用后蹄踹上了门,接着反客为主,骑在我的头上,抽着鞭子:“老太婆又要钱你了你知道不?天天要,咱家还剩几个钱,孩子在姥姥家不吃饭?我可告诉你,我妈也没钱了,你看着办吧!”老太婆自然是我妈,比老婆多了一个字,也比老婆老了很多年。我不想在明子家吵,也许明子会说出来哪件除了我都同意的秘密,也许到最后,我也不得不同意。
“回家说,回家说……”我拉着她同样粗糙的手,像是两块极粗的砂纸在摩擦,每个微小的牙都咬的严丝合缝,走路还碰到了明子,他目送了我们进了娘家。
“儿子!”我一眼就看见了在桌子上奋指疾点的儿子,国产手机的屏幕快被他点坏了,我自从干了砌墙的活,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儿子面了,我用跳跃夸张的高音来开启想象中热泪盈眶,全家幸福的拥抱画面,可儿子看了我半天,口型由“叔叔”急转为“爸爸”,我差点抄起桌子上的菜刀,质问我身边的这个“老葱”!可环顾了一周才发现,该砍死的应该是我,屋子里没有一点我的信息,连我呼出的空气都显得异常陌生。我已经八个月没回过家了。
寒暄,买菜,吃饭,推杯换盏,走出娘家门时,我的银行卡和钱包里面的余额第一次统一起来:全都是零,可我还没有给我的母亲汇钱。
媳妇追了出来,挽着我的手臂,恍然间的一声老公,让我又想起当年新婚洞房时,床上的红被面,夕阳拼命的向后拽着我的影子,我怎么也走不快,不远的家也变得模糊起来。
可我没走几步,手里的电话响了!强烈的震动顺着我的手臂直传大脑!疯狂的荡涤着我脑中的醉意!是明子的电话!我借着仅剩的酒胆,按下了接听键:“明子?啥事啊?”
可明子的下一句话却让我的胆汁浇上了心,心脏“咚咚咚”的狂跳!他说的是:“来吗?”明子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你要干嘛!你干嘛去!”老婆的声调越来越高!那口气仿佛已经在我的床边上发现了不是她的女性内裤!喋喋不休的声音连成片,混杂着无数的东西包围着我!孩子,母亲,钱……好乱,好多!无数的线牵拉着我的脑子!我快要疯了!
“老子挣钱去!”我终于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杀了!杀了那东西!我用的蹬着脚下的街,踩的土一步一个浅坑,老婆没再追上来,或许是相信我去挣钱,或许是知道我兜里没钱,不管哪种都很悲哀。
我的步伐渐渐加快了,腿在牵动着心,可工地很远,等到跑到工地旁,天已经黑了,我费劲的把快要跳出来的心咽会肚子,弯着腰,找寻着可能出现在东北角的光亮。
“唉!”明子冷不防的一声,吓得我寒毛直竖,他手里拿着古老的粗电池手电,光很微弱,却照的手里的白色矿泉水瓶很清晰,他的手里还有手腕粗的一个玻璃针筒。
“给你。”我手里多了一个烫人的针筒。
我们蹑手蹑脚的接近,恐龙很安稳,东北角的砖墙依旧刚被它粗壮的腿碰塌,明子轻轻的按开手电,我这次才清晰的看到他说的伤痕,很长,像是一道红色的闪电,上面混杂着血痂和东北特有的松针。明子的嘴角露出诡异的笑,他竟然露出了轻松的神色,手电就扔在了地上,没关,接过我手里的注射器,插进了瓶子里,我的喉咙也伴随着针筒被慢慢吸满了。我说不出一句话,心跳的更加剧烈。
“来。”明子把针筒交给我,手电筒的冷光,照的恐龙腿上的血痕更加殷红,血痕在腿上蜿蜒的路直通到它脚下的蛋,蛋很大,露出的部分在手电筒的圆圈光下的白色显得耀眼,我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着接近。明子没说话,他在期待着,或许我也是。
近了,我竭力的控制着双手的力度,我怕捏碎手里薄薄的玻璃针筒,针尖已经马上要插到它的血痂里了!
“不!”我的手突然被我自己的胳膊牵住了!我的心里在狂吼着!我他妈在干什么?我他妈在干什么?我是在杀人!杀一个比人还大无数倍的东西!它什么都没干!它仅仅是想休息!它只是想孵蛋!
“你在干什么!”明子看我猛然起身,把注射器举了起来!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狂跳着抢夺我手里的注射器,我和他疯狂的厮打了起来!慌乱中,注射器的针头一下插到了明子的左肩上!我紧握住针筒一脚踹开了他!紧接着狠狠的把手中的注射器摔到地上!浊白色的水肆意乱流,迅速发散出毒鼠强独有的令人恶心的气味,我的胃疯狂的翻滚!
“碎了……碎了……”明子呆坐在地上看着针筒的碎片,嘴巴张大,嗓子里发出“咯咯”声,含糊不清的吐字,我一把拽过明子,背到背上!强忍着心中的呕意,脚下用尽了力,往县医院方向狂奔……
明子躺在了急救室,高浓缩的毒鼠强,仅仅针尖那么大小,就差点要了他的命,我在静点房里打着吊瓶,手指上还有些滑腻,那是握住针筒时留下的冷汗,我准备买一个塑料布了,洗澡的时候可以铺在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