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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8岁之前,我都以为我家的院子是那种神的,老的,旧的四合院。很固执的认为四合院就是那种四面都是墙把房子围了个圈的那种,然后跟别人说我就住在四合院里头。
奶奶跟我说:我们是村里第一户盖红砖头房的人家。
她每次跟我说的时候,俨然是个孩子用很认真的表情看着我。
四面的围墙也是红砖头盖的,为了防贼墙上顶的水泥结了许多玻璃渣。有碎掉的小瓷碗,啤酒瓶,镜子都糊在了墙上头的水泥上。小时候我穿条裤衩,喜欢抠墙上的石头疙瘩,用小木棍各种撬。靠近红墙会有种被太阳晒出的粗糙味,好闻。
打小,我就喜欢闻怪味。
衣服发霉,起潮,陈久打开来的木柜子我要弱弱地吸上一口,才心满意足。我那时也知道这些怪味吸多了,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我生在一块煤地上,我不黑,是让这些树给捂白的。在前院只要轻轻拨开上面一层碎云母,底下全是黑的。为此爷爷在世时,我家老炉子里头烧的,全都是他做的蜂窝煤。
爷爷做煤的时候,架势是一阵一阵地,像糊面粉一样用铁锹糊好挖上来带小石子的煤,煤堆呈一个山窝状,为的是倒水的时候,让煤堆吸干水而不很快就流掉。等煤堆吸满了井水,在把煤堆上凸起来的部分一铁锹铲进小山窝窝里,还得把硌着铁锹的石子挑出来。我最喜欢的环节来了,爷爷用铁疙瘩(是一种民间制作煤的工具)杵进煤里,那么用力一压塞满了铁疙瘩上蜂窝煤状的小罐罐。最后再置在空地上,晾干。
我眼巴巴地在旁边墙脚下蹲着看。等爷爷进屋喝水,我攀在杵进蜂窝煤上的铁疙瘩上,想像爷爷那样,运得它如鱼得水。然而它不是一头听话的宠物,我左右晃动它,差点一屁股坐进煤山窝窝里,它岿然不动。
黑黑的铁疙瘩,像爷爷一样执拗。
2
那时候能捧在手里的宠物是:在草丛里跳来跳去的蚱蜢。
蚱蜢有褐色的,草绿色的。举了俩把翡翠色弯弯的镰刀的螳螂叫:老虎蚱蜢
最常见的是绿蚱蜢,它的个头大,浑身通绿黄有生猛红色的后腿,后腿上还长着一排刺,我捉它的时候被它的后腿划出血过好几次,所以抓它的时候不能直接抓住它的翅膀 ,要一只手猛地一把抓过来,让它俩条后腿动弹不得,考虑到绿色翅膀下还藏着一对红色的透明每次爷爷下地,会带一个空罐头,回来总塞满了绿蚱蜢 或是几只知了,一两条泥鳅。意外的话还有小螃蟹。这种小玩意肉不多,给我当玩具。它的眼睛就长在四四方方的青瘪的壳上,久了不碰水会吐白色的泡沫。
3
大年初六,爷爷跨上他的自行车,无声无息倒在一片云母碎石上,就去世了。
黑紫色的嘴唇,棱角分明古铜色的脸很安详。这个世界是灰白色的。
4
现在为止,我还记得很久以前的小片段,小小的,软软的融进了我脑袋的什么地方,很深很难忘记。
拍一组红墙的照片,无论怎样加滤镜,调对比度。也没有当年建成时那样光亮了。红墙是被太阳晒脆,晒枯,每块砖头的每个孔一定都是满满的阳光味。因此,我家的房子每一年冬暖夏凉。
爷爷做的蜂窝煤,挨个用火钳放入老炉子里黑黝黝的煤烧到一半是像的半熟的西红柿,火星子窜窜往上钻。煤烧透了有些像了红墙的颜色。对,那充满阳光,褪色的红墙。
我还记得烧煤的时候屋门口种的是满满金黄的油菜花,不烧煤的时候,屋前就是片杂草了。我生在农村,生在一块黑煤地上。我很幸运,红墙,木柜子,蚱蜢,铁疙瘩,装满的我眼中的童年。虽然这些东西正在渐渐消失,我还是喜欢闻柜子里怪怪的味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觉得眼前少了什么东西,南边的红墙倒了一半。
写下这篇文章,不希望自己会忘掉这些,我生在这,便永远爱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