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姐姐一大早打来的时候，我的闹钟都还没响。

“唉！喂！你知道吗，李阿姨自杀了！据说，是喝消毒水自杀的，哇塞，警察还查查查，怀疑是谋杀，我觉得根本是多此一举！你还记得那个疯婆子嘛，她家成天一股84的味道，她喝84我怎么一点也不奇怪！老糊涂了呗，84当水喝，挂了！要不然就是……”

虽然听到李阿姨自杀的时候，我立马就清醒了，然而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总之她有一万个理由喝消毒水自杀，我认为毫无悬念。名侦探，你说呢？”姐姐急于想让我肯定她的推理。

“嗯……你说得，也没错——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我却对她的推理提不起兴趣。

“昨天晚上！还是妈妈单位桂阿姨发现的，那惨状，啧啧啧，虽然就隔了两天，我就不描述了，一大早不想倒你胃口。不过我一点也不奇怪，她没家人没朋友，前不久那只老白猫还挂了，不然还能喵几句叫邻居听见——我就说嘛，这就是自杀的理由，相依为命的猫挂了，老阿姨精神上承受不住，随她而去！矮马，这么一说我还有点小难过，虽然我们从小都讨厌李阿姨疯婆子——额，人都挂了，不该这么说……啧啧……”

姐姐在八卦、嫌弃以及惋惜之间切换着她的情绪和措词，我却已经无心细听，象征性嗯嗯几句，却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二

小朋友和多数大人都不喜欢的李阿姨——不对，应该说，我从12岁以后都某一天，就已经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不喜欢李阿姨了。

那时候刚进入青春期，莫名从小时候顽劣外向转变成另外一个敏感安静的我，作为家里的小女儿，有完全无任何青春期症状的姐姐作为先例，一家人都无法理解或过多关注我的转变。身边的人无一不更喜欢外向善言的姐姐，除了住在楼上的楼上的李阿姨——或许因为她谁也不喜欢吧。

李阿姨是妈妈单位的护士，据妈妈说，30多岁的时候，和她同龄的人都做到了护士长或是转去做了行政等等，李阿姨却依然是一名普通的护士，或许和她不受人喜欢的性格有关，但似乎她也并不在意。

“你看看楼上的李阿姨，工作表现挺好的，人也干干净净，为什么单位里混不好还嫁不出去？就是因为性格，你看看你这个性格，你反省一下，以后要不要变成李阿姨那样？”那时妈妈常常拿李阿姨来劝诫我改掉青春期的性格。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开始去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家都讨厌李阿姨？因为她总穿黑色白色的衣服？因为她家里总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因为她那只看起来很冷漠凶横的白猫？还是只是因为她不爱和人来往的性格？

三

12岁，我的初潮和青春期来的一样突然，我看着陌生的大片血迹，蹲在厕所惊慌失措地哭不出来，最后鼓起勇气给妈妈打了电话，语气慌张无力导致她以为出了什么严重的事，结果来了发现只是这件小事。被妈妈批了一顿，回家被大大咧咧的姐姐取笑了好几个月，慌慌张张的头几个月，一直也不敢问清楚卫生棉的使用方法，因为裤子上的血渍被批评。

第五个月的某天，我在学校的卫生间里发现牛仔裤上的血渍，难堪而紧张地遮掩了一天，却因为在放学骑单车的时候精神没有集中，摔倒了，手肘上破了很大一片皮，血渍浸染了衬衫。一片焦急地回到家，想赶在妈妈、姐姐回家之前把衣服和裤子上的血渍处理了，却发现忘记了带钥匙。

在家门前爆发了，无声地哭了起来，突然听到妈妈和姐姐有说有笑的上楼声音，我慌忙抹了抹眼泪向楼上躲去，楼上王奶奶敞开着门，害怕被发现，我只能再往上躲了一层。

除了儿时淘气的“探险”，这是第一次来到李阿姨的门口。格外干净和安静，连楼道里都有淡淡的84味道。

消毒水的味道让我暂时从自己的烦恼里抽离，逐渐逼近却非常轻微的脚步声，和门里细细的猫叫却让我惊觉，李阿姨也下班回家了。我非常尴尬和慌乱地下楼，却还是和她迎面。我低头用我自己都听不太清的声音叫了一句“李阿姨”，猜测她应该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地点头答应，却听到背后传来：

“你怎么了？”

“没……我没……没怎么啊。”出于礼貌我羞怯地回头答话。

“怎么裤子衣服上都有血，”李阿姨面无表情地看着脸恐怕已经红到耳根的我，“还哭了？”

“进……进不了家门，就急哭了。”我随口胡诌。

“来，”李阿姨走到她家门口，掏出钥匙，见我原地不动，“你来，来我家处理一下，等你家有人了再回去。”

我穿着李阿姨拿给我的白T恤和黑运动裤，拘谨地坐在她家一尘不染的白色布沙发上，白猫仿佛看不见我的一般，跳到我旁边趴下，我惊了一下，往回小心地缩了一点。

“也怪了，她亲你。”从洗手间出来的李阿姨露出了罕见的微笑——是啊，记忆中冷漠的疯婆子李阿姨只有看她的猫的时候才会露出柔和的眼神。

这只白猫在外面似乎从来没有下过地，李阿姨总是匆匆抱着它走过，一脸冰冷只有在低头看猫的瞬间会消失——在多数大人和所有孩子的眼里，这种行为是疯狂的。顽皮的小孩总想着法子要去“欺负”那只从不下地的白猫——扔石子、在一边做鬼脸呼喝，每每这时，李阿姨就会瞪一眼，及时被石子打到，也只是狠狠地瞪一眼，所有的孩子对她和猫，都是又好奇又害怕，还组团去她家门口偷窥、隔空逗猫，啥也没收获，只闻到一股所有小孩都不会喜欢的消毒水味道。

我仿佛猫一般紧张又好奇地打量着李阿姨的家——干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和门外想象到的那个世界似乎相差无几，却竟然也并不可怕——常常出没妈妈工作的医院的我，其实对这种味道再也熟悉不过，还有络合碘的味道——李阿姨拿出一盒络合碘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白皙却干燥有不少褶皱的手熟练地用棉签沾取、擦拭我手肘上的破皮，还轻轻地吹着伤口。

我近距离地观察着李阿姨，忽然觉得她就是一个普通的护士阿姨，并不太符合我们给她的“疯婆子”人设，正这样想着，她突然说：“衣服再泡该破了。”于是起身去洗手间，我也跟了过去——有点不好意思她给我泡衣服，也害怕一直坐着再有血漏出会弄脏她的白沙发。

衣服和裤子上的血渍在稀释过的消毒水里淡淡化开，渐渐消失。

“84好神奇啊。”我赞叹到，回想自己苦苦用肥皂搓洗，血渍难以洗净，真是白费力气。

“嗯，消毒水用途很多，”李阿姨说，“去污渍，杀灭细菌，可以保护伤口不感染——当然也不是直接涂。”她说着指了指我的手，然后又科普了很多关于消毒水的知识。

“你是一直都喜欢用消毒水吗？”李阿姨态度不似平常冷漠，我渐渐不再那么紧张。

“嗯？”李阿姨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又道，“不是一直，是咪咪动手术以后，我怕她感染，家里每天都用消毒水打扫一遍，那时候下来习惯了。”

“猫动过手术？她生什么病了？”年少的我并不知道原来除了人可以动手术，猫也可以。

“她没生病，”李阿姨顿了顿，叹了口气，“为了让她不乱叫，给她做了手术。”

“切了她的声带吗？她哑了吗？”我非常吃惊，继续追问。

“不是声带，她还能叫，”李阿姨无奈地笑了，低声道，“做了手术她不能生宝宝，也就不会叫了。”

她说完，我才突然想起来，大概几年前，李阿姨刚刚搬来的时候，那时她性格虽然内向，不大爱和人说话，却也不是“怪阿姨”和“疯婆子”。那时她有一只猫，临近我们期中考试复习的时候，晚上有像婴儿哭的声音炒得大家睡不着。当时几个有孩子的邻居就一起去找了李阿姨，我妈妈也去了。记得当时我妈妈在饭桌上愤愤然地说，让新来的小李扔了乱叫的猫，她不愿意，以后再这么吵下去小孩还怎么学习怎么睡觉云云。找过她几次，据说最后还闹到单位领导那里去，后来猫果然不叫了，但是李阿姨和邻居的关系似乎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不好。

我看着李阿姨细心地把我的衣服在清水里漂了好几遍，拿在鼻子前面闻了闻，又示意我闻闻，道：“我家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你闻闻有没有把衣服上的84味道漂净？”

我点点头，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没有再讨厌过李阿姨。

四

虽然后来我和李阿姨打招呼的时候，我单方面感觉她对我比对其他的小孩温柔了很多，但是迫于幼时对他人眼光的在意，只去过她家两次——一次是后来还衣服给她，一次是在我上了大学后某次暑假回家，当时家里的老单元楼老鼠闹得很厉害，几个大婶大妈组织挨家挨户领老鼠药，我当时无故被王奶奶强迫去给邻居发老鼠药。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给李阿姨，一是她那么爱干净，二是她家有猫。我委婉和王奶奶表达了我的意思，王奶奶却说：“就那只病猫？都生不出小猫，还能抓老鼠？”我想要反驳欲言又止，无奈之下只得去敲开了李阿姨的门。

“你回家了？进来坐，有什么事吗？”依然记得她当时脸上是有微微的笑容的。

“要给你这个，王奶奶他们让我……”我很为难地掏出老鼠药。

她接过，眼里短暂闪过一丝惊讶。

“我会用的。”她淡淡地说，“大学……感觉还好吗？”

和她闲聊了一会，彼此话都不是很多。

“不要和我一样，太内向。”临走的时候，她说，看着我的眼睛周围皱纹已经很明显。

我突然想到离上次来她家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彼时她已经年过四十，那只猫咪似乎也老了很多，趴在沙发上不怎么动。家里的一尘不染和消毒水味道，依旧没有改变。

一阵难过，我鼓起勇气对她说：“药不要让猫咪碰到，对她有毒。”

“我知道。”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很温柔。

五

“喂喂，别一直嗯啊，姐跟你说，你这个性格，哦！对，你也爱用消毒液！妈呀，你以后可别不如李阿姨的后尘啊！”姐姐一惊一乍地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不会。”我在电话这边苦笑。

“哦哦，那就好，毕竟她没家人没朋友，就一个猫，猫死了就活不下去了——你还有我们，对不对？要努力活下去啊！”

“别胡说八道，”我打断了姐姐，“我一直都活得好好的。”

“那就好。啊！已经8点半了！赶快去上班啊我天，微信继续聊，我会给你跟进事件调查情况！爱你！拜……”

“你不是说肯定是自杀吗？还要调查什么？”我拖住她。

“哎哟，法律程序乱七八糟什么的，总之这是个大事件啊！你想想人死了还一屋子消毒水味，矮油……行了！真的不能再聊了，乖！迟到了！”姐姐挂断了电话。

六

不能平静，胡思乱想和回忆不断涌现，我机械地来到洗手间，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把消毒液倒入洗脸池，注入自来水，抹布在稀释的消毒水里来回搅动，熟悉的味道铺面而来。

指尖在消毒水里逐渐发皱滑腻，待拿出后水分渐渐蒸发，两只手感到苍老而干涩。

想起第一次去李阿姨家，她比脸上皮肤干皱百倍的双手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卫生巾，手把手教我正确固定的方法。

有点难过。我躺在用消毒水擦过的地板上，觉得有了安全感，发短信给领导请了一天假。

“误食消毒水，中毒了，请假一天，望批准。”

“嗯，消毒水用途很多，去污渍，杀灭细菌……但是千万不能喝，无论什么病也不能喝，会有生命危险的。”记得李阿姨给我科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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