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爷爷的时候,小秋总会慢慢锁紧眉头,表情里全是自责与遗憾。
爷爷是河南人,年轻时是社员,靠挣工分养家糊口。有一年帮生产队盖房时,不慎从房顶跌落摔伤了腿。因为当时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所以没等腿伤痊愈,又跑去挖河道。那是个冬天,大风,冻土,寒冷像一根针线,从头顶穿到脚趾,将人固定在僵硬的痛觉里。以至于爷爷腿部的神经彻底坏死,再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灵活行走。
爷爷一生结过两次婚。第一任妻子生下小秋的大伯就病逝了,第二任妻子生下了小秋的父亲和小秋的大姑小姑,在小秋刚出生不久也病逝了。父母为了偿还奶奶看病时欠下的债务,南下打工,留下九个月大的小秋和爷爷相依为命。
那时的小秋又瘦又小,出了水痘,持续发烧。村里人都劝爷爷,算了吧,别救了,又不是个男娃。而爷爷却一概不理会,一口粥一口药地把小秋慢慢养大。
贫穷和冷清使日子异常艰难。但每次父亲打电话问家里缺不缺钱时,爷爷总说:“还有还有,俺爷俩花钱少。”其实除了每天的日常劳作,爷爷还常去捡些铁钉,塑料瓶,废纸壳,等骑着三轮车收废品的大叔来了就一股脑拿出来换些生活费。小秋也懂事,很少买零食,放学路上看见能卖的东西就高兴地捡起来拿回家,一点也不怕小伙伴笑话。
虽然伤了腿,但爷爷手却很巧。常常会有邻居找他帮忙做些小活:扎扫帚,织锅盖,磨剪刀…甚至缝衣补鞋。做这些活儿,爷爷通常是不会收报酬的,于是邻居总会送些麻花豆包之类的小吃食表示感谢。而爷爷总会说:“咬不动。”然后把这些吃食悄悄藏进厨房里,等着放学回家饥肠辘辘的小秋像寻宝一样找到它们,再狼吞虎咽地吃光它们。
爷爷也很会做饭,擀面条,蒸馒头,在田里掐一株红薯梗,将叶子一折一拉,就是一盘菜;槐花开的时节,就绑一根长长的竹竿,带着小秋去槐树下打槐花,将花瓣洗干净,掺些面粉,撒些蒜末麻油,放进大锅里蒸一会,小秋便能吃得眉开眼笑,心满意足。
在这样的心满意足里,小秋渐渐长大,而爷爷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小秋很害怕,半夜听到爷爷咳嗽一声都会惊醒,跳下床去看一眼,确认爷爷没事才安心去睡。
记得有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忽然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小秋知道爷爷会在下雨的时候去外面收柴火,很担心他会滑倒,便不顾老师的劝阻,拎起书包就冲出教室。到了家,看到爷爷安然无恙地在厨房做饭,小秋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想过去抱抱爷爷,又怕爷爷察觉出自己的担忧,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静静回了房。
十四岁的时候,小秋被父母接去南方读书。离开爷爷自然很不适应,很想念,总盼着假期,盼着春节。
每年春节,爷爷总会提前备好年货,然后坐在门口等着她,身旁放着那根缠了很多线绳的拐杖。
然而,这样的光景也只持续了短短三年。
三年后,爷爷突发脑溢血被进了医院。全家人连夜赶了回去。看着爷爷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枯瘦虚弱的模样,小秋瞬间泪如泉涌,跑过去紧紧握着爷爷的手。爷爷呜呜地说了些什么,眼泪也不断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落。
那是小秋第一次看见爷爷哭。记忆中,爷爷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哪怕她拿了奖状考了满分,他也从不夸她什么,只默默把奖状和试卷收好,放进家里重要的抽屉里。
人,是会对死亡有预感的吧。小秋记得,最后一次跟爷爷通话时,爷爷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心疼话费,三言两语就挂断,而是絮絮叨叨地说起平时不会提及的琐事:家里的天气怎么样,邻居的南瓜结了几个,柴火太潮很不好烧……
当时小秋以为爷爷只是一个人太寂寞,才如此多言。如果自己也有预感,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和陪伴她十四年的人通话,一定会再听他多说几句,再与他多说几句吧。
可是爷爷陪伴自己的时间,真的只有十四年么?
有句话说,一个人并不是断气的时候就去世了,那只是生理上的死,而是当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也把他忘了的时候,他才是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么,如果小秋一直把爷爷记在心里,偶尔想起一些往日趣事,笑一笑,湿一下眼眶,就不止十四年了吧,爷爷就还会活很久吧。那些沉甸甸的爱,甚至就连那些自责和遗憾,都会成为让爷爷更深刻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
死亡,残酷至极。但死亡,会败给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