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

前天夜里,半睡半醒间梦到奶奶,我和她对坐着吃饭,她的嘴慢慢咀嚼着,上唇沾了半粒米饭。彼时我没有全然入睡,些许残留了一点意识,梦中声色鲜活,真实得像现场。梦境消失后,我睁开眼,一刹那真切感觉到时间是非线性的,过往的事就像水面的漂浮物散乱无序地落在我们周围,直到我们自身也变成漂浮物。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没在跟前。但冥冥中定数,即使远在千里之外,我也同步得知了她去世的消息。那天我给堂弟发短信,堂弟正好在奶奶床前,他回了一条,紧接着又回了一条:奶奶死了。我一直有心保留那条短信,可惜后来那部诺基亚手机不知去向。

回家的火车上,我写了一副挽联:从平利到曾家,养五儿二女家母不易。由阳界及阴间,害三病四痛儿孙堪悲。到安康,天色还未亮,我在汽车站门口徘徊了许久城市才渐渐醒来,然后搭了最早一班车回家。到家的时候,已经准备出殡,我戴了孝,举着花圈跟在灵柩后泪流不止。

奶奶去世前,已经卧病数月。九九年搬新家后,奶奶就跟我们家住,后来父母外出,临马路的房间给二伯开商店用,其他人出入就都走了后门。商店门口每天都有一群妇人围坐着扯闲话,一天吃晌午饭时候,奶奶从四叔家回屋做饭,她嫌走正门人多羞人,就走屋后的小路,然后在田埂上摔倒了,大腿骨折,年长不能做手术,就一直卧在床上直到去世。人多怕羞这件事,有人会不理解,但我能,而且感同身受,有时我会怀疑我性格中与之一模一样的部分,是否就是遗传自奶奶。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心理,无关自卑胆怯,就是纯粹的不好意思。

奶奶卧床期间,有一段时期病情危重,家族在外的子孙都应召回家,支了小床,男丁轮流着陪夜,但奶奶气色没有式微下去,还日渐好转。一段时间后,子孙们又都离家,然后就是去世的消息。卧床的时候,奶奶变成了一个小孩,疑神疑鬼,絮絮叨叨,后人谁两天没去看她,再去的时候她就言语嘲讽:稀客嘛!又总要人烧纸祷祝,点鞭炮驱祟,但没人跟她计较,奶奶从来都不是恶毒蛮横的老太太,她善良软弱。四周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她,大人叫她大伯娘,小孩叫她大奶奶,登门的小孩,她总给糖果、饼干吃。

从医院回家后,四周邻里经常来看她,但二姑很少来。她们最终都没能和解。好像是因为没读到书和一件关于烫伤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二姑就不理奶奶了,见面不叫,过门不入,奶奶对此耿耿于怀。但不论背后说怎样气愤的话,奶奶见二姑面了还是殷切、渴望的眼神,哪怕只是远远看见。父亲兄妹中,二姑和爸爸最像,善良、倔然后愚笨。这样评价长辈或许很不该,但事实如此,不带褒贬。就比如母子失和这件事,那个年代没读到书的不计其数,况且不是一天没读过,多少识得一些字,更不是厚此薄彼,二伯十四岁就到铁路上修路了,独两个高中生,大伯和我爸也并没有飞黄腾达。至于烫伤,我没看见二姑身上有任何明显伤疤,因此二姑怨尤奶奶的理由并不成立。我想,奶奶至死都应该非常介意这件事,她那么善良,怎么可能把母子关系看得风轻云淡,一笔勾销。

初二后,我就和奶奶两个人生活。放假在家的时候,每天我起床蜂窝煤炉子上的饭都已经蒸好,用一只大碗隔水蒸,吃的时候,我一多半,她一小半。见我起床了,奶奶就开始炒菜,她喜欢蒸蛋,煎茄子,夏天的时候爱用韭菜、泡菜水腌老黄瓜。有时我出去玩,留给我的饭菜就放在案板上,用碗扣着。七八月,很多入夜时分,我和她坐在阳台上纳凉,她给我讲一些过去的事,四下清寂,月光朦朦胧胧的白。

初三暑假,我闷在家里写毛笔字,看着被我写得乱七八糟满地的白纸,奶奶说我鬼画桃符,又心疼地说好糟蹋东西。后来字稍微写得工整一些了,她说这下还像回事,其实她并不识字。有一天,我还没起床,她微笑着带着一些惊喜地推开门对我说,你快起来看,河坝里好大的水。那场雨已经下了好几天,防汛的人在街上叮叮当当地敲锣,我起床看,天空晦暗如墨,又转身上床睡了。

到县城上高中那天,奶奶早起给我煮酱油荷包蛋,我并不想吃,她一定要我吃,说空着肚子坐车会晕,然后送我到楼下。后来出门打工,每一次汽车走远了,她都还在目送我。有一次清晨离开的情景至今在我脑子里恍然如昨,她站在岔路口,身形矮小,头发雪白,汽车缓缓前进,我回头看,她人连同山林里传来的清脆空灵的鸟叫声都留在了车窗之外,我和她像两个时空在脱离。

对其他孙辈而言,奶奶或许只是血缘上的亲近,但对我而言,在血缘基础上又多了一份情感上的亲近,那种亲近甚至胜于血缘,因为它满含了许多日日夜夜的人间烟火、柴米油盐。外出打工后,我似乎突然明白了老人的孤独和边缘,日复一日的孤独,无人倾诉的话,像雕塑一般生活在年轻人眼睛的余光之中。所以每年回家我都有意多陪她,帮她洗碗,跟她说话,甚至一言不发地陪她烤火,她经常要我出去玩,但一看他衰老的样子我就于心不忍,我无法猜测一个老人在面对漫漫无边的孤独时的心境,我惶恐不安而且觉得对此负有责任。

现在想,奶奶病重所有孙辈都回家那次是家族命运的一个分界点,那以后,曹松高中毕业外出打工,曹峰结婚,丹姐结婚,姐姐结婚,亚兰远嫁贵州,这些都是在短短一两年内发生的,奶奶不摔那一跤应该能看见。不管他人,我自己很遗憾奶奶看不到我结婚生子,因为我很想让她参与这一件事,她是我生命的组成部分,这件事与她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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