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60岁了,终于领到了退休金。但他依然不愿闲着,每天在家打着电话谈生意,通常他的对话是这样的:
“下月就开工了,放心,都是几个亿的工程,坑不了你那点钱”
“不是说6月就开工吗?啊?阴历6月啊。好吧,那再等等。”
每到这种时候,我妈就会翻着白眼从他身边走过。其实我是理解我爸的,我甚至理解他们这一类人,他们只是不愿承认属于他们的时代过去了。
我出生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我爸也是那时候离开单位下海的。他没文化没技术,但脑子灵活又有胆识。我们家的原始财富来自他的灯具生意,宾馆大堂的巨型水晶吊灯一个就要十几万,利润相当可观。所以,我儿时大概过得是这个三四线小城市最奢侈的生活。那时,普通人的月薪大概三四百吧,我爸就给自己和他的得力助手们每人配备了一个3万块的大哥大。我拿当时这个城市里唯一一家超市里买的大概是巧克力派的食物去开运动会,送给老师吃,结果老师知道5块钱一个的时候,立马还给了我。我家还常年包下一家饭店的最好房间,基本每天都去吃饭……那时,我爸有很多朋友和生意伙伴,其中关系最好的两个是济南的盖伯伯和青岛的刘伯伯。他们和我爸一样,好像每天吃吃喝喝就能把钱赚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10多年,我初中的时候我爸转行了,他进入了更赚钱的领域建筑业。而我爸的那两位大哥好像没这么幸运,他们的事业开始走下坡路了,具体的事情我不了解。只知道有一次,我爸给了我很多邮票,说是济南的盖伯伯欠我家的钱没得换,用邮票抵了。后来关于这个人的消息就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了。那位青岛的刘伯伯的人生更复杂些,他搞大了家里保姆的肚子,和老婆离了婚,又过了几年说是晚上被人寻仇,一枪打断了腿。而我爸的建筑业在赚了几笔之后开始了漫长的赔钱日子。
那些年我听到的最多的词就是揽活、招标、垫资、要款……期间我爸的一个助手因为挪用工程款去坐了几年牢,长得很像萨达姆的一个叔叔也终于无法忍受不发工资的日子和我爸分道扬镳了。再后来的后来,我家也破产了,卖了房子,还了债。我爸和一个朋友去了外地给人家当顾问,说是顾问,我知道也只是换了个地方帮人揽活搞工程。可这时早已是21世纪了,属于他们的那套干法没办法成功了。我爸真的没有再赚到钱,他很失落,但却一直坚持,坚持打电话,谈工程,和他谈的那些人其实也是和我爸一样的被这个时代所淘汰的,曾经辉煌的成功人士。
那个青岛的刘伯伯听说已经半身不遂了,住在一个12平米的属于亲戚的旧房子里,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去他家的二层别墅里玩一天也玩不完所有的房间。那个挪用工程款的叔叔,我有次和我妈一起在公车上见过,他要去几站地以外的市场里买菜,因为那里比较便宜,样子和想当年手拿大哥大带着金链子的模样相去甚远。不过意外的是,他和太太一起没有分开,我依稀记得他当年去广东出差因为一晚上叫两个小姐还被警察抓嫖拘留过,现在看来倒是感情比那时好了许多。其实我最怀念的是那个长得像萨达姆的叔叔,他很有趣,爱占小便宜却细心的很,其实他和我爸一起工作是最久的,要是不后来实在没钱发工资,我想他是不会离开的,听说他后来找了比较有钱的太太,应该会过的好一些吧。
这就是我爸那群人的前半生,辉煌过也落魄过,现在幸而归于平淡了。所以每次我妈想要制止我爸谈他所谓的上亿的生意的时候,我都劝说,让他谈吧。电话费才几个钱啊。我也会安慰我妈,不要抱怨我们失去了富贵日子,因为那日子本就不该属于我爸那群人的,他们只是赶上了那个疯狂又奇妙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