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明天是阳历九月十八号,他哇的一下就哭了。里屋他床边的老伴儿和儿子在梦中被惊醒,外屋的女儿和儿媳被惊得连滚带爬起了床,一家人围到了床前,他不能控制哭嚎的声音、无法止住汹涌的泪,亲人束手无策,他们搀他坐起来,他踉踉跄跄走下地,哭得捶胸顿足,他跪在砖地上,眼泪落在尘土上,红砖上被泪和土和成了微型的泥潭,就像十岁那年他养父母死去的那个雨天,他跪在泥水里哭到昏厥,冻到醒来,继续哭到昏厥,来回几次之后再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军用卡车上。
九十岁的他哭了一阵之后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瘦小的身躯任凭妻子儿女摆弄。他重新躺到了炕上,女儿为他盖好被子,老伴儿给他端来一碗热水,当儿子努力把他身子抬起来喂他喝水时,他回想起自己5岁时那个寒冷的雨天。一碗热水灌进他的嘴里,从喉咙直通到胃里,热量逐渐扩散至全身各个器官,身体慢慢有了知觉、有了力气。他隐约中听见有人在对话,净是些他听不懂但感觉很温柔的话,他本以为自己会恐惧,但他似乎没感到恐惧,他应该会恐惧,但对话的声音很温柔,就在他努力想喊出“haha”和“jiji”的同时,身体也跟着一激灵,在炕上撒了一泡尿,应该有的恐惧或温柔也随之减少,他趋于平静,又昏睡了过去。
褥子湿了、裤腿湿了,自己在炕上、自己在泥里,狗不停地吠着,穿着黄绿色军服的干瘦大兵把爹娘从屋里扯到院子外,帽子,黄红蓝白黑,夸张的动作和显眼的颜色也没能打破死寂的气氛。他想呼喊爹娘,却被一个穿着茶绿色军服的大兵扛到了一支穿着茶绿色军服的队伍里,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捏着他的肩膀,温暖又熟悉的手。爹被大兵押走了,狗被刺刀挑死,枪托砸在娘的头上,娘倒下了,血流出来,流进前天挖好的排水渠,流进开着几朵菊花的小园子,他挣开戴着白手套的手要奔向娘,却一跤摔进了泥坑,于是在院子里响起漫天的孩童的哭嚎,水是红色的,泥是红色的,砖是红色的!
儿子把他扶起来抱到椅子上,老伴儿在为他换干净的裤头和线裤,晚秋的蛐蛐儿在院子里不停地叫。他在迷乱中睁开双眼,军用卡车上都是穿着茶绿色衣服的兵,隐约可以看到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他们叽哩哇啦地说着他似懂非懂的话,远处传来爆炸声、枪声,车不停的颠簸,事物的渣子掉在他脸上,他想吐。再次醒来时他趴在路边的草丛里,一只蛐蛐儿在他脸上叫,身边是手、是腿、是脸、是茶绿色的帽子。车里有吃的,他在颠簸中似乎感觉到一些人手里拿着吃的,一边吃一边掉渣,他离汽车很远,车翻了,车下压着一双带着白色手套的手和茶绿色的胳膊。
家人为他换上干净的衣裤,他的力气也缓回来了,坐在椅子上环视着屋子,看着房梁上的木纹,看着窗户上的铁把手,透过窗户,他看向院子里的被月光照着的菊花,他看到一支猫在用鼻子闻菊花,蛐蛐儿不停地叫,狗也跟着叫。陌生,他感到陌生。他低头看看地上的红砖,红色的,上面有泪水和尘土和的稀泥,老伴儿把湿了的褥子晾在门上,他看着褥子上的地图,和他五岁时看到的地图很像。
他问儿子明天是几号,儿子回答明天是九月十八号,他又问阴历还是阳历,儿子说是阳历,他说我知道,然后哇的一下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