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多年前,我在婺源的理坑开了一家酒馆,酒馆的名字叫“相见欢”。
我没有给酒馆做招牌,除了在廊檐下挂了一盏红灯笼,上面写了一个“酒”字之外,门前清爽,只有一棵杨梅树。
我喜欢梅雨季节,杨梅熟了,可以酿杨梅酒了。也因为,我是在“梅子黄时雨”的时节认识他的。
六月中旬,我在酒馆的窗台上搁着一只粗瓷碗,用来集雨。他冒雨闯进来,站在屋檐下,用手捋了捋头发,甩掉发梢的雨丝,拍打着肩膀上的水珠,冲着我笑了笑。
我并不理会他,他也并不介意,只一眼瞧见窗台上的醋瓷碗,说了句:“《清嘉录》有‘梅水’一条: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你也有这喜好?”
我惊讶的看着他,生涩的答了句:“喔,我用来煮酒。”
“怪事了,雨落在瓦上,瀑布似的掉下来,用竹水溜引进大缸里,即是上好的茶水。不煮茶,而煮酒?”
“我喜欢。”
我们毫无头绪的一问一答,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似乎也没搞清楚自己站在一个酒馆的廊檐下。
他又说:“即是如此,能饮一杯无?”
我领他进屋内,他坐在靠窗台的那张桌子,窗台上正好摆放着我用来集雨的粗瓷碗。
“雨会随风飘落进来,不如换张桌子?”
他望着粗瓷碗似有所思,恍惚了好久才答了句:“窗前一片举目皆绿,清凉一些好。”
我去前台打酒,他坐在那里,我望了好一会儿,只觉清致迷人,带着落定尘埃的清气,满载着一个酿酒人家的梦。
2.
后来,他常来,常要一壶酒,一碟花生米,小酌完就走。
理坑并不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偏僻村落,虽然是多年前,游人一样如织。只不过,春天前来的人最多,闻名来看油菜花。夏季之后,人便少了。
婺源的村落,在晴日熏风的大好天气里,琼田万顷,倒也风光无限。
他隔三差五来,不像是游人,莫不是与我一样,在这里有营生的人。
有次,他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细白瓷的瓶子,依旧坐在窗前。我准备去给他打酒时,他说:“不如尝尝我的酒?”
我愣了一下,他将酒摆在桌上,温和的说了一句:“去取杯子吧。”
我取来杯子,他说:“三年陈的酒,要与懂酒的人对饮。”
他倒酒的动作娴熟,手指白皙细长,倒完酒后,递了一杯给我。
我双手托起酒杯,轻轻浅浅的呷了一口,方触舌尖,烈烈的果香携着醇厚的酒味瞬间如海啸般一个浪头翻涌过来,顿时浑身一个激灵。
“杨梅酒?”
“嗯。”
“你也酿酒?”
“不酿。”
“那这瓶三年陈酿何来?”
“一个姑娘送给我的。”
“她人呢?”
“她坐在我对面。”
3.
我去南塘写生,认识一个姑娘,她在那边搞摄影。我们常坐在一起闲聊,她尤爱酒。常和我说,啤酒寡淡,红酒酸苦,白酒闻着香,捎抿一口辣嘴,西洋酒外来物,喝完羞愧至极。
我问她:“世上所有的酒都被你排除了,那还喝什么?”
“世间还有一种酒,你没喝过,世人也没喝过,除了我自己。”
“什么酒?”
“我酿的呀。”
她说完,哈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相信她会酿酒,只觉得她调皮,胡乱说的。
没想到她又说:“如果不做摄影了,就回去酿酒。”
“姑娘何方人士呢?”
她狡黠的眨着眼睛,然后说:“妈妈说,不能随便把家庭住址告诉陌生人。”
“大体方位可以说吗?”
“等我酿酒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他说完,停顿了很久,我问:“她告诉你了吗?”
“如果告诉我,我不会找了她三年。”
4.
我不写生的日子,她也不忙碌的日子,我们常去山下,雇一只小舟,向江中心的小岛上遥遥而去。船下水极清澈,水底植了许多莼菜,青翠碧绿,随水招摇,极是可爱。
她望着船底的水生植物,说了句:“长河难渡,伊人在水底。”
我问:“什么意思?”
她说:“有一种迷人不能言说。”
小舟徐徐拐入一道狭窄的水巷,两端芦苇高个人头,数米远的地方就是小岛。小岛上有一个小镇,常有游人慕名而去。
上了岛后,一名穿着藕荷色纱裙的少女立在面摊旁,旁边还站着一位老者,笑吟吟的向我们二人招呼道:“下两碗面条啊。”
她说:“闻着香,吃不吃嘛?”
只见老者捧过两只雪白的浅底瓷碗,面条像麻线一般在清澈的汤水中半沉半浮,碗里的汤水不油腻而清亮,却又漂浮一层油星子荡漾开来,有烟火的气息。
面条入汤碗,热气腾腾,再挑一勺肉沫豆腐丝哨子,里面还掺入了新采的莼菜,入口清香又有人间烟火的美味。
她吃面条的样子极有味,汲溜面条嗦嗦的响,我笑了笑。她下意识的感觉到自己不淑女了。便问:“女孩子吃东西吧唧嘴,发出声响极不文雅吧?”
“我倒觉得可爱,无妨。”
她抿嘴笑了笑,没再接话。
天色欲暝,两人兴尽回舟,回首处处远村都已是晚烟依依,若隐若现的没入夜色中,几只水鸟清唳着掠过水面去。
新月初升,温润的悬在竹枝梢头,轻悄的将一片银白的光洒在窗下的凉席上。
5.
有天清晨,雾气朦胧,她来到我窗前,敲了敲窗门,我推开窗,她双手捧着一个细白瓷瓶递给我。
我接过后,她说:“我酿的酒,三年后再喝。我要走了。”
“去哪儿?”
“开酒馆。”
“在哪里?”
“屋前有棵杨梅树的地方。”
她朝我挥挥手,我真以为她只是开玩笑的,因为我前一天还去过她的摄影馆,一切如常,没有转让,设备都还在。
我还是追出去了,她背着大包小包上了大巴车,我隔着车窗玻璃,问她家在哪里?
她嘴角动了动,说了一个地名,车子发动,响声太大,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后来,你去找她了吗?”我问。
“我找了她三年,天下所有酒馆都去过了,门前没有杨梅树。”
“为什么找她?”
“目成心许,一往情深。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酒,碎冰碰壁当啷响。”
6.
黄昏下的酒馆显得格外安静,他坐在我的对面。
我惯于将生活当故事一般对待。尽管,我无法左右生活中缘分的开始,情节的发展,和无可避免的终结。
看简嫃的书,读到这么一句“如果有一天我终能找到我的迦南之野,我得感谢你给我的翅膀”。
我总觉得,我内心深处是有一个人在的。身体出问题后,我已经不记得很多事情了。
养病期间,正值梅雨季节,我常窝在屋子里,不与外界来往,心扉结了一层霜。
也在这时,“迦南之野”先生来到我身旁,早于他找到我时出现在我的身旁。“迦南之野”先生知道我要开一个酒馆,也是在这样的黄昏,赶上最后一趟列车,来饮我酿的酒。
“迦南之野”先生见我书房里挂着一幅“相见欢”的字,便为酒馆取名“相见欢”。
他听完后,起身离去,很快消失在杨梅树后。那一夜,有个男人在理坑唱了一宿的《水仙子》:
步过春光,醉老西窗,可知人间已荒。久见天苍,久未见蒹葭芳。指尖风去茫茫。
酒余香望与山陵浇,雾遮人缓步过旧桥,花吹雪徐落清筝调。也曾哭山木倒,醉说时孩童已老。
四十九年一睡梦,一期荣华一杯酒,生不知死亦不知,岁月只是如梦中。
在歌声中,我猛然记起多年前,在南塘认识的他,我们相识的那一日,他画了一张我的画像,我拍了一张他的照片,还有他写给我的那幅“相见欢”的字,以及江心小岛上一起吃过的雪白浅底瓷碗里的面条……
我又记起,那日在车上对他说的是:倘若赶上黄昏最后一趟车,就来饮杯酒。
倘若往后,有人对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你一定要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