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看完《海街日记》,都会以为导演年纪很大,原因不出以下三条:其一,导演把女人拍的很美。那是长者眼中,女性始终不会残褪的女孩式的美,而非青春少艾的男女之间生长的倾慕与渴望,虽然自然,亦带有些微刺激,诱惑性的美,或者说不无危险性的魅。后两个原因其实可以一并探讨,电影的缓慢和剧情的散漫。这是互为因果的两点,观众肯定无法确证,拍摄这样一部以家庭伦理为核心的电影,导演是为了让电影慢下来,所以特地把剧情打散,甚至让主线付之阙如,还是因为镜头不得不在四姐妹和她们各自的生活之间来回切换,所以导演必须放弃紧凑连贯的叙事,才能至少保证画面传达的生活质感的一致与协调。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早年离家出走的父亲死后,姐妹三人参加葬礼上,认识,接回了同父异母的四妹,从此,四个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故事。打个比方来说,这适合作为一个短篇小说的素材,因为它是一个家庭的侧面或者切入口,没有广阔的社会场景和庞大的时间跨度,那么,拍成电影又如何呢?导演是枝裕和,1962年出生于日本东京,选择这样一个故事,拍出来的,是一篇散文。
这是一篇关于死与爱的散文,死者,或者说人的死亡,为遗留在世间的人,或者换一个措辞,还活着的人,提供了真正沟通的机会,共享一份生活。是死,让生者的生活发生了改变,这改变像是裂缝和水渍,不断的扩散,蔓延,逐渐承托出了整部电影真正的调性。
死亡,是人生的一个事件,并没有比战争更特殊,但是也的确不是日常普通的东西,因为它,若干连接中断了,平静打破了,真相揭开了,但同时,更多连环的可能性悄然无声息或者大张旗鼓的开进了我们的生活。其实,任何的变故都是这样的,事情从好到坏,物件从可用到崩毁,都是猝不及防的,日本人对待生死的态度,也许是礼仪压制之下带点虚伪的平静,或者神道教传承之中那种无可无不可,人事由天的消极,甚至是太宰治式的悲观的,游世,厌世的。电影中反复出现的追悼集会,墓地对谈,临近片尾,小饭店的男主人从妻子的葬礼会场走出,脸上毫无涕泣的神色,单单说了一句“这是一个很好的葬礼呢。”死者的体面,也是生者的安慰,礼节自身就有了价值,有了对人世和人生犹有所念,犹能坚持的意义。
所以,叫观众感慨甚至动容的,是他们对于这样的态度的态度,他们并非是陷入情绪,宗教,传统礼仪之中不思不觉无反省的人群。回到这个淡然豁然的生死观本身,也许让当代中国城市居民去感受人和自然,人和物之关系的另一种可能性——死亡,对于人,当然是离去和撕裂,之于自然,甚至存在,只不过是循环的一个小小音节,一种暂时向永恒的回归。
在四姐妹的感情生活中,也许作者着墨最足,刻画最深刻的,是绫濑遥扮演的姐姐:她始终是一个大人,照顾妹妹们,抱持着类似母亲的心情,然而,在不伦的爱情关系当中,和懦弱而狡猾的男人相处,她却是一个知错而不能改的小孩。因此,片尾走到了分手的一步。她还是回到了懂事的大人,将情感交付于过去的虚无,缇真一饰演的医生走上堤坝,离去了,大姐的目光停在眼前三寸的泥淖中,看着她卑微的感情,她鼓起比感情更大的理智,执行了一次大人的分手。
她的表演继承的,是原节子式的,在战争中亦可望见和平的神态的美,品德的美。战后,回应原节子蒙受的“戏路狭窄”的批评,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有两句名言“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和“电影,是以余味来定输赢”,对于不解者,这是温柔诙谐的开脱,对于理解者,不啻隔空颌首,心有戚戚焉,可以尽在寡言甚至不言中。这话庶几可以拿来帮助我们欣赏《海街日记》,它把可以拍的深刻,激烈的冲突,淡化的很日常。死亡发生之后,爱情离开之后,人何以为人——生活本身,是超越了消极与积极的判断的。如果观众能体察到这一点,当然不必同意,就能看到细节与主题的契合,欣赏到一部完整的散文化的电影。
17 12 2015